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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幹嗎不給它一斧子!一斧子就能結果它的性命,」第三個大聲喊。

  「哼,別指手畫腳了!閃開!」米科爾卡發瘋似地大喊一聲,丟掉轅木,又朝大車彎下腰去,推出一根鐵棒來。「當心!」他大喊一聲,使出全身力氣,掄起鐵棒,朝那匹可憐的馬猛打過去。一棒打下去,只聽到喀嚓一聲響;母馬搖搖晃晃,倒下去了。本來它還想再用力拉車,但鐵棒又猛打到它的背上,於是它倒到地上,仿佛一下子把它的四條腿全砍斷了。

  「打死它!」米科爾卡大聲喊,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從大車上跳了下來。幾個也是滿臉通紅、喝得醉醺醺的小夥子隨手抓起鞭子、棍棒、轅木,朝那匹奄奄一息的母馬跑去。米科爾卡站到一邊,掄起鐵棒狠狠地打它的背脊。馬伸著腦袋,痛苦地長長籲了一口氣,慢慢斷了氣。

  「打死了!」人群中許多人喊。

  「誰叫它不跑呢!」

  「是我的馬!」米科爾卡手持鐵棒,兩眼充血,高聲大喊。他站在那兒,仿佛因為已經再也沒有什麼可打而感到遺憾。

  「唉,這麼說,你當真是喪盡天良了!」人群中已經有許多聲音在大聲叫喊。

  但可憐的孩子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他高聲叫喊著,從人叢中擠進去,沖到那匹黃毛黑鬃馬前,抱住鮮血淋漓、已經死了的馬臉,吻它,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唇……隨後他突然跳起來,發瘋似地攥著兩隻小拳頭朝米科爾卡撲了過去。就在這一瞬間,已經追了他好久的父親一把抓住他,終於把他拉出了人群。

  「咱們走吧!走吧!」父親對他說,「咱們回家吧!」

  「爸爸!他們為什麼……把可憐的馬……打死了!」他抽抽搭搭地說,但是他喘不過氣來,他的話變成了叫喊,從他憋得難受的胸膛裡沖了出來。

  「是些醉鬼,他們在胡鬧,不關我們的事,咱們走吧!」父親說。他雙手抱住父親,但是他的胸部感到氣悶,憋得難受。

  他想喘一口氣,大喊一聲,於是醒了。

  他醒來時渾身是汗,頭髮也給汗水浸得濕淋淋的,他氣喘吁吁,恐懼地欠起身來。

  「謝天謝地,這只不過是一個夢,」他說,說著坐到樹下,深深地喘了口氣。「不過這是怎麼回事?我是不是發燒了:作了一個這麼豈有此理的夢!」

  他全身仿佛散了架;心煩意亂,鬱鬱不樂。他把胳膊肘放到膝蓋上,用雙手托住自己的頭。

  「天哪!」他突然大喊一聲,「難道,難道我真的會拿起斧頭,照準腦袋砍下去,砍碎她的頭蓋骨……會在一攤黏搭搭、熱呼呼的鮮血上滑得站不住腳,會去撬鎖,偷竊,嚇得發抖嗎;難道我會渾身濺滿鮮血,去躲藏起來……還拿著斧頭……上帝啊,難道真會這樣嗎?」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抖得像一片樹葉。

  「我這是怎麼了!」他繼續想,更往下低下頭,仿佛十分驚訝,「因為我知道,這我可受不了,那麼為什麼直到現在我一直在折磨自己呢?要知道,還在昨天,昨天,當我去進行這次……試探的時候,要知道,昨天我就完全明白了,我受不了……那我為什麼現在還要想它呢?為什麼直到現在我還猶豫不決呢?不是嗎,還在昨天,下樓梯的時候,我就說過,這是肮髒的,卑污的,惡劣的,惡劣的……要知道,清醒的時候,單是這麼想一想,我就感到噁心,感到恐懼……」

  「不,我決受不了,決受不了!即使,即使所有這些計算都毫無疑問,即使這個月以來所決定的一切都像白晝一般清楚,像算術一樣準確。上帝啊!要知道,反正我還是下不了決心!要知道,我准受不了,准受不了!……為什麼,為什麼直到現在……」

  他站起來,驚異地環顧四周,仿佛連他來到這裡也讓他感到驚訝,於是他走上了T橋。他面色蒼白,兩眼發光,四肢疲憊無力,可是他突然感到呼吸好像輕鬆了些。他覺得已經丟掉了壓在他身上這麼久的可怕的重擔,他心裡突然感到輕鬆、寧靜。「上帝啊!」他禱告說,「請把我的路指給我吧,我要放棄這該死的……我的夢想!」

  過橋時他心情平靜、悠然自得地望著涅瓦河,望著鮮紅的落日撒在空中的鮮紅的晚霞。別看他很虛弱,但他甚至沒感到疲倦。仿佛一個月來一直在他心裡化膿的那個膿瘡突然破了。自由!自由!現在他擺脫了這些妖術,魔法,誘惑和魔力,現在他自由了!

  後來,每當他想起這時的情況,每當他一分鐘一分鐘、一點一點地回憶這些天來所發生的一切的時候,有一個情況總是讓他感到吃驚,甚至驚訝到了迷信的程度,雖然實際上這情況並不十分特殊,但後來他卻老是覺得,好像這是他命中註定的。這就是:他怎麼也弄不懂,而且無法解釋,他已經很累了,疲憊不堪,對他來說,最好是走一條最近的直路回家,可是為什麼他卻要穿過乾草廣場回去,而去乾草廣場完全是多餘的。繞的彎不算大,但顯然完全沒有必要。當然啦,他回家時記不得自己所走的路,這樣的事已經發生過幾十次了。但是,為什麼呢?他常常問,那次在乾草廣場上(他甚至用不著經過那裡)的相遇,那次對他如此重要、如此具有決定意義、同時又是那樣純屬偶然的相遇,為什麼不早不遲,恰恰是現在,在他一生中的那個時刻、那一分鐘發生?而且恰恰是在他正處於那種心情、那種情況之下的時候?而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它,那次相遇才會對他一生的命運產生最具有決定意義、舉足輕重的影響。仿佛那次相遇是故意在那兒等著他似的!

  他經過乾草廣場的時候,大約是九點鐘左右。所有擺攤的、頂著託盤的小販,還有在大小鋪子裡做生意的商販,全都關上店門,或者收拾起自己的貨物,像他們的顧客一樣,各自回家了。開設在底層的那些飯館附近,還有乾草廣場上一幢幢房子的那些又髒又臭的院子裡,特別是那些小酒館旁邊,聚集著許多形形色色、各行各業的手藝人和衣衫襤褸的人。拉斯柯爾尼科夫毫無目的出來閒逛的時候,多半喜歡來這些地方,也喜歡到附近幾條胡同裡去。在這些地方,他的破衣服不會招來任何人高傲蔑視的目光,可以愛穿什麼就穿什麼,而不會惹惱別人。在K胡同口一個角落裡,一個小市民和一個女人,他的妻子,擺著兩張桌子在做生意,賣的是線、帶子、印花布頭巾,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他們也打算回家了,可是因為和一個走過來的熟人閒聊,所以就耽擱了一會兒。這熟人是莉紮薇塔·伊萬諾芙娜,或者跟大家一樣,就叫她莉紮薇塔,就是那個十四等文官的太太、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阿廖娜·伊萬諾芙娜的妹妹,昨天拉斯柯爾尼科夫才去過老太婆那兒,用一塊表作抵押跟她借錢……而且是去進行試探……他早已瞭解這個莉紮薇塔的一切情況;就連她,也有點兒認識他。這是個高個子、遲鈍、膽小、性情溫和的老姑娘,差不多是個白癡,三十五歲,完全是她姐姐的奴隸,整天整夜給姐姐幹活,在姐姐面前會嚇得渾身發抖,甚至常挨姐姐的打。她拿著個包袱,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個小市民和他老婆跟前,留心聽他們說話。那兩個正特別熱心地向她解釋什麼。拉斯柯爾尼科夫突然看到她的時候,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是十分驚訝的感覺,一下子支配了他,雖說遇到她並沒有任何可以驚訝的地方。

  「莉紮薇塔·伊萬諾芙娜,您可以自己作主嘛,」小市民高聲說。「您明兒個來,六點多鐘。他們也會來的。」

  「明兒個?」莉紮薇塔拖長聲音、若有所思地說,好像拿不定主意。

  「唉,准是阿廖娜·伊萬諾芙娜嚇唬您了!」商販的妻子,一個機智果斷的女人,像爆豆似不停地說。「我看您完全像個小孩子。她又不是您親姐姐,跟您不是一個媽,可樣樣都讓您聽她的。」

  「是嘛,這一次您跟阿廖娜·伊萬諾芙娜什麼也別說,」丈夫打斷了她的話,「我給您出個主意,不用她同意,您就來我們這兒。這是件有好處的事兒。以後您姐姐也會明白的。」

  「那您來嗎?」

  「六點多鐘,明天;他們也會來的;您自己決定好了。」

  「我們還要生上茶炊,請你們喝茶呢,」妻子補上一句。

  「好吧,我來,」莉紮薇塔說,可一直還在猶豫不決,說罷慢慢地走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這時已經走過去了,再也聽不見他們的談話。他輕輕地、悄悄地走了過去,竭力不聽漏他們的每一句話。他最初感到的驚訝漸漸變成了恐懼,仿佛有一股冷氣掠過他的背脊。他得知,突然意想不到地,完全出乎意外地得知,明天,晚上七點整,莉紮薇塔,老太婆的妹妹,也就是和她住在一起的唯一的一個人,不在家,可見晚上七點整只有老太婆獨自一人待在家裡。

  離他的住所只剩幾步路了。他像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走進自己屋裡。他什麼也沒思考,而且也完全喪失了思考力;但是他突然以全身心感覺到,他再也沒有思考的自由,再也沒有意志,一切突然都最後決定了。

  當然啦,他心中有個計劃,即使他曾整年整年等待一個適當的時機,也不可能期望會有比目前突然出現的機會更好,能更順利地實現這一計劃的時機了。無論如何,很難在頭天晚上確切得知,而且盡可能瞭解得準確無誤,盡可能少冒險,不必一再冒險去打聽和調查,就能確知,明天,某時某刻,打算去謀害的那個老太婆只有獨自一人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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