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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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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真的,不久前我還曾想請拉祖米欣給我找點兒活幹,請他或者讓我去教書,或者隨便給我找個什麼別的工作……」拉斯柯爾尼科夫想起來了,「不過現在他能用什麼辦法幫助我呢?即使他給我找到教書的工作,即使他連自己最後的幾個戈比也分給我一些,如果他手頭有錢的話,那麼我甚至可以買雙靴子,把衣服弄得像樣一些,好去教課……嗯……哼,可是以後呢?幾個戈比,我能派什麼用處?難道現在我只是需要弄幾個錢來用嗎?真的,我去找拉祖米欣,這真好笑……」 他為什麼要去找拉祖米欣,現在這個問題攪得他心神不寧,甚至比他原來所想像的還要讓他心煩意亂;他焦急地在這一似乎最平常的行動中尋找某種預兆不祥的含意。 「怎麼,莫非我想僅僅靠拉祖米欣來解決所有問題,在拉祖米欣這兒為一切困難找到出路嗎?」他驚訝地問自己。 他苦苦思索,還揉揉自己的前額,真是怪事,經過很長時間深思熟慮之後,不知怎的,仿佛無意之中,幾乎是自然而然地,他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個很怪的想法。 「嗯……去找拉祖米欣,」他突然完全平靜地說,仿佛已經作出最後決定,「我要去找拉祖米欣,這當然……不過——不是現在……我要去找他……要在那件事以後第二天再去,在那件事已經辦完,一切都走上新軌道的時候再去……」 他突然頭腦清醒過來。 「在那件事以後,」他霍地從長椅子上站起來,大聲說,「可難道那件事會發生嗎?莫非真的會發生嗎?」 他離開長椅子走了,幾乎是跑著離開的;他想回轉去,回家去,但他突然又對回家去感到十分厭惡:這一切正是在那裡,在那半間小屋裡,在這個可怕的大櫥裡醞釀成熟的,醞釀成熟已經有一個多月了,於是他信步朝前走去。 他那神經質的顫慄變成了熱病發作的戰慄;他甚至覺得一陣陣發冷;天這麼熱,他卻覺得冷。由於內心的某種需要,他幾乎無意識地、仿佛想努力注視迎面遇到的一切,似乎是竭力尋找什麼能分散注意力的東西,但是這一點他幾乎做不到,卻不斷陷入沉思。每當他渾身顫慄著,又抬起頭來,環顧四周的時候,立刻就忘記了剛剛在想什麼,甚至忘記了他剛剛走過的路。就這樣,他走遍了瓦西利耶夫斯基島,來到了小涅瓦河邊,過了橋,轉彎往群島①走去。起初,綠蔭和涼爽的空氣使他疲倦的雙眼,那雙看慣城市裡的灰塵、石灰、相互擠壓的高大房屋的眼睛,倦意頓失,感到十分舒適。這兒既沒有悶熱的感覺,也沒有刺鼻的惡臭,也沒有小酒館。但不久這些新鮮、愉快的感覺又變成了痛苦和惹人發怒的感覺。有時他在掩映在綠蔭叢中的別墅前站住,往籬笆裡面張望,遠遠看到,陽臺和露臺上有幾個盛裝的婦女,花園裡有幾個正在奔跑的孩子。特別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些鮮花;他看花總是看得最久。他也遇到過一些四輪馬車,男女騎手;他用好奇的目光目送著他們,在他們從視野中消失之前,就又忘記了他們。有一次他站下來,數了數自己的錢;發現大約還有三十個戈比。「二十戈比給了警察,三戈比還給了娜斯塔西婭,那是她為那封信代付的錢……——這麼說,昨天給了馬爾梅拉多夫一家四十七戈比,要麼是五十戈比,」他想,不知為什麼這樣計算著,但是不一會兒,甚至又忘了,他把錢從口袋裡掏出來是為了什麼。路過一家像是小飯館的飲食店時,他想起了錢,同時感覺到他想吃點兒東西。他走進小飯館,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個不知是什麼餡的餡餅。又到了路上,他才把餡餅吃完。他很久沒喝伏特加了,雖然現在他只喝了一杯,但酒勁立刻就沖上來了。他的腿突然沉重起來,他強烈地感到想要睡覺。他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但是已經走到了彼特羅夫斯基島,他卻感到疲憊不堪,於是站住了,離開道路,走進灌木叢,倒到草地上,立刻進入夢鄉。 -------- ①指涅瓦河中的群島。夏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歡在群島上散步。 一個處於病態中的人作夢,夢境往往異常清晰、鮮明,而且與現實極其相象。有時會出現一些非常可怕的情景,但同時夢境和夢的全過程卻是那麼真實可信,而且有一些那樣巧妙、出人意料、然而與整個夢境又極其藝術地協調一致的細節,就連作夢者本人醒著的時候也想不出這樣的情節,哪怕他是像普希金或屠格涅夫那樣的藝術家。這樣的夢,這種病態的夢,總是讓人好長時間不能忘卻,並對那個病態的、已經十分緊張興奮的人體產生強烈的印象。 拉斯柯爾尼科夫作了個可怕的夢。他夢見了自己的童年,還是在他們那個小城裡。他只有六、七歲,在一個節日的傍晚,他和自己的父親一起在城外散步。天陰沉沉的,是悶熱的一天,那地方和他記憶裡保存的印象一模一樣:他記憶中的印象甚至比現在他在夢中看到的景象模糊得多。小城宛如置於掌中,四周十分空曠,連一棵柳樹都沒有;遙遠的遠方,天邊黑壓壓的,有一片小樹林。離城邊最後一片菜園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家酒館,這是家大酒館,每當他和父親出城散步,路過這家酒館的時候,它總是會使他產生極不愉快的印象,甚至讓他感到害怕。那裡總是有那麼一大群人,狂呼亂叫,哈哈大笑,高聲謾駡,聲音嘶啞地唱歌,根本唱不成調,還經常打架;常常有一些醉鬼和面貌很可怕的人在酒館周圍閒逛……一碰到他們,他就緊緊偎依在父親身上,渾身發抖。酒館旁有一條道路,一條鄉村土路,總是塵土飛揚,而且路上的塵土總是那麼黑。土路曲折蜿蜒,在三百步開外的地方,打右邊繞過城市的墓地。墓地中間有一座綠色圓頂的石頭教堂,每年有一兩次,他要跟父母一起去教堂作彌撒,追薦已經去世很久、他從未見過的祖母。去作彌撒的時候,他們總是帶著一盤蜜飯,飯用一個白盤子盛著,再包上餐巾,蜜飯像糖一樣甜,是用大米做的,還拿葡萄乾嵌在飯上,做成個十字架的形狀。他喜歡這座教堂和教堂裡那些古老的聖像,聖像大部分都沒有金屬衣飾,他也喜歡那個腦袋顫顫巍巍的老神甫。祖母的墳上蓋著石板,祖母墳旁還有座小墳,那是他小弟弟的墳墓,小弟弟生下來六個月就死了,他也根本不知道他,記不得了:可是大家都對他說,他有個小弟弟,每次他來墓地,都要按照宗教儀式,恭恭敬敬地對著那座小墳畫十字,向它鞠躬行禮,還要吻吻它。他夢見:他和父親順著那條路去墓地,打從那家酒館旁邊經過;他拉著父親的手,恐懼地回頭望望酒館。一個特殊的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這一次這兒好像是在舉辦遊園會,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城市婦女,鄉下女人,她們的丈夫,還有形形色色偶然聚集在這裡的人。大家都喝醉了,大家都在唱歌,酒館的臺階旁停著一輛大車,不過是一輛奇怪的大車。這是一輛通常套著拉車的高頭大馬的大車,這種大車通常是用來運送貨物和酒桶的。他總是喜歡看這些拉車的高頭大馬,它們的鬃毛很長,腿很粗,邁著勻稱的步子,走起來不慌不忙,拉著的貨物堆積如山,它們卻一點兒也不吃力,似乎拉著車反倒比不拉車還輕鬆。可現在,真是怪事,這麼大的一輛大車上套著的卻是一匹莊稼人養的、又瘦又小、黃毛黑鬃的駑馬,他常常看到,像這樣的馬有時拚命用力拉著滿載木柴或乾草的高大的大車,尤其是當大車陷進泥濘或車轍裡的時候,莊稼人總是用鞭子狠狠地抽它,打得那麼痛,有時鞭子劈頭蓋臉地打下來,甚至打到它的眼睛上,他那麼同情、那麼憐憫地看著這可怕的景象,幾乎要哭出來,這時媽媽總是拉著他離開小窗子。但是突然人聲嘈雜,吵吵嚷嚷:從酒館裡出來一些喝得酩酊大醉、身材高大的莊稼漢,他們穿著紅色和藍色的襯衫,披著厚呢上衣,高聲叫嚷著,唱著歌,還彈著三弦琴。「坐上去,大家都坐上去!」有一個叫喊著,他還年輕,脖子那麼粗,一張紅通通的胖臉,紅得像胡蘿蔔,「我送大家回去,上車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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