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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她已經感到,已經很有把握地知道,並且像等待處死一樣等待著,也許再過一刻鐘,一分鐘,一切的一切都會暴露無遺;那封信肯定會被人發現,撿拾起來,信上沒寫姓名地址,肯定會被人拆開,到那時……到那時怎麼辦呢?哪一種刑罰比她即將面臨的局面更可怕呢?她在自己未來的法官們中間徘徊。再過一會兒,他們討好、奉承的笑臉,就會變得陰森可怕,殘酷無情。她就會從這些人的臉上看到嘲笑、惱怒和冷冰冰的蔑視神情,她一生中永遠暗無天日的黑夜就要來臨……是的,我當時還不象現在這樣想的,對這一切都不明白。

  我只有一點懷疑和預感,再加上為她的危險處境感到心痛,其實對於這一危險,我並沒有完全意識到。但是不論她的秘密中包含的是什麼,——這種事情如果需要用什麼去贖罪的話,那麼她經歷的那些悲痛的時刻已經可以贖回許多許多事。我是這些悲痛時刻的目擊者,而且永遠也忘不了這些時刻。

  但是馬上傳來了準備動身的歡快喊聲,於是大家高高興興忙亂起來,到處響起歡聲笑語。兩分鐘後,涼臺上就空寂無人了。m夫人放棄了這次旅遊,終於承認她身體欠佳。謝天謝地,幸好大家都已出發,都在急急忙忙,沒有時間來表示同情、詳細詢問和提出各種忠告了,要不真叫人膩煩!只有少數幾個人留在家裡。她丈夫對她說了幾句話,她回答說她今天就會康復,要丈夫不必耽心,她也沒有必要躺下來,她要一個人去花園……與我一起去……這時她望了我一眼。這真是幸福不過的事情!我高興得臉都紅了。一分鐘以後我們就動身了。

  她沿著前不久從小樹林回來時走過的那幾條林蔭道和小徑走去,本能地回憶原先走過的路,兩眼一動不動地望著前方,視線卻不離開地面,在上面竭力尋找,也不回答我的問話,也許已經忘記我是同她走在一起的。

  但是當我們幾乎要走到小道的盡頭,我撿到信的那個地方時,m夫人突然停下了腳步,用愁苦得十分虛弱的聲音,說她的身體更差了,她要回去。不過,走到花園的柵門口時,她又停下了腳步。想了一會兒後,她的唇邊出現了絕望的苦笑。她渾身乏力,痛苦已極,決心承擔一切後果,聽憑命運的擺佈,於是她默默地回到原來的道路上,這一次甚至忘記了提醒我一聲……

  我難過已極,心都碎了,而且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們往前走去,正確點說,是我引著她朝一個小時前我聽到馬蹄聲和他們說話聲的地方走去的。在一顆枝繁葉茂的榆樹附近,有一張在一整塊石頭上鑿出來的長凳,長凳的周圍爬滿了常春藤,長著野生的茉莉和野薔薇。(整個小樹林還裝點著小橋、亭閣以及諸如此類的景物)m夫人坐在長凳上,下意識地望瞭望展現在我們面前的美妙景色。過了一會兒她打開一本書,兩眼直盯著,既沒翻頁子,也沒看書,簡直不知道到底在幹什麼。時間已經到了九點半。

  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在我們頭頂上蔚藍、深邃的高空中緩緩移動,好像溶化在自己放出的火光之中。割草的農民已經遠去。從我們這邊河岸看去,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他們的身影。他們的身後,是割去了青草的無邊無際的田壟。清風徐來,偶爾送來青草的芬芳。那些「不播種、不收割」的小蟲、小鳥們正在附近舉行永不停止的音樂會。它們鼓起活潑的翅膀,撲打著空氣,像空氣一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在這一瞬間,似乎每一朵花,每一顆小草都在散發著自我犧牲的芬芳,同時對創造它們的造物主說:「父親啊!我多麼自由自在,我多麼幸福啊!」

  我朝可憐的女人望了一眼,在這歡樂的天地裡,她孤單單的,活像一個死人。兩大顆淚珠一動不動地停留在她的眼睫毛上,那是心靈的劇痛壓出來的。我完全有力量使這顆可憐的、奄奄一息的心活躍起來,得到幸福,只是不知道如何邁出第一步。我感到痛苦。我成百次地想走到她身邊,但每次都有一種無法遏止的感情把我釘在原地,每次我的臉龐都發燒,火辣辣的。

  突然,一個明朗的想法,照亮了我的心。辦法已經找到,我又回復到了原來高興的狀態。

  「您要我去給您摘一束花來嗎?」我用高興的聲音說道,使得m夫人突然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望瞭望我。

  「您去摘吧,」她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非常微弱。微微一笑之後,她馬上又垂下兩眼,盯著那本書看。

  「要不然他們到這兒來把草一割,花就沒有啦!」我大聲叫嚷,高高興興跑去摘花。

  很快我就採集了一束,不過花色單一,品種貧乏。真不好意思拿到房裡去。不過在我採摘和包紮這束花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多麼歡快啊!野薔薇和野茉莉還是就地采到的。我知道不遠處有一塊莊稼地,那裡的黑麥正在成熟。我跑到那裡去采矢車菊。我把它和長長的麥穗混在一起,挑選了一些最壯實,色彩最鮮豔的。就在這兒的近處,我找到了一整窩勿忘草,於是我的花束開始源源不斷地得到補充。稍遠一點的田野裡,又找到了一些藍色的風鈴草和野石竹,至於海百合則是我跑到河邊采來的。

  最後,在我返回原地的時候,我又去小樹林呆了一會兒,以便弄幾片綠油油的掌狀楓葉,用來包紮花束。我偶然發現一大片三色堇。我的運氣真好,就在它的附近,我聞到了紫羅蘭的花香,一朵小小的紫羅蘭藏在茂密、蔥翠的草叢中,上面還撒著晶瑩透亮的露珠。花束終於做成了。我用又長又細的小草搓成繩子,將花束牢牢地紮住,然後小心翼翼把那封信塞到裡面,上面用花蓋著,只要她在我獻花時稍加留意,就可以很容易發現這封信的。

  我捧著花束,朝m夫人身邊走去。

  走在半路上,我覺得信放得太顯眼,於是我用更多的花將它蓋住。再走近一點的時候,我又把信往花裡塞了塞,最後,幾乎快走到的時候,我又突然把信往花束的深處塞去,從外面已經什麼也看不出來了。我的兩頰發燒,好像燃起了一堆火焰。我很想用兩手捂住面龐,馬上跑掉,但她心不在焉地望瞭望我的花,好像完全忘記了我是去採花的。她幾乎是機械地,幾乎沒有看就伸出一隻手來接我的禮物,而且立即把它放在長凳上,好像我把花交給她,就是讓她把花放到長凳上的。隨後她又垂下眼睛看書,好像讀得出神了。失敗使我差點哭了起來。「不過,只要我的花束留在她的身邊,」我想道,「只要她不忘記花束就好了!」我躺在近處的草地上,右手枕著頭,閉著兩眼,似乎很想睡覺。但是,我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她,我在等待……

  過了十來分鐘。我覺得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突然,一個極好的機遇來了,它可幫了我的大忙。

  那是一隻金黃色的大蜜蜂。它是一陣和煦的清風給我刮來幫忙的。它先是在我頭頂嗡嗡地叫了一陣,後來就飛到了m夫人身邊。夫人一次又一次用手把它揮開,但那只蜜蜂好像與夫人故意為難,變得越來越令人討厭。最後,夫人抓起我的花束,在她自己面前用力一揮。就在這一煞那間,信從花底下掉了出來,直接落在打開的書上。我渾身一抖。m夫人看了一會兒,驚嚇得說不出話來,一會兒看看信,一會兒又望望捏在手中的花,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突然她的臉龐紅了起來,紅得全身發紫,趕緊瞟了我一眼。但是我已截住了她的目光,緊緊閉著兩眼,裝作睡著了。我現在無論如何也不敢直接望她的臉龐。

  我的心在怦怦亂跳,就像一隻被鄉村裡的卷髮頑童逮住的一隻小鳥。我記不清我閉著兩眼躺了多久,大概有兩三分鐘吧。最後,我麻著膽子,睜開了兩眼,發現m夫人正在如饑似渴地貪婪地讀信,從她發燒的面頰、從她閃閃發亮、噙滿淚水的目光,從她每一根細小的線條都在高興得顫動不已的明朗面容來看,我猜想:她的全部幸福都包含在這封信裡;她的全部憂愁與煩惱,都已像煙霧一樣消散得乾乾淨淨。一種既痛苦又甜蜜的感覺,滲進了我的心頭,我已經難於裝睡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一時刻!

  突然,從我們的遠處傳來幾聲喊叫:

  「m夫人!matalie!matali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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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m夫人的法文名字:娜塔裡亞。

  m夫人沒有回答,但很快從長凳上站起身來,走到我身邊,然後對著我俯下身子。我感覺到她在直望著我的臉龐。我的睫毛開始顫動,但是我忍住了,沒有睜開兩眼來。我竭力使呼吸更加均勻,更加平靜些,但心房的慌亂跳動,使我感到窒息。她呼出的熱氣,使我的面頰覺得發燙,仿佛在對它進行考驗。最後,她吻了我擺在胸前的那只手,並且灑下了幾滴熱淚。她接連吻了兩次。

  「matalie!matalie!你在哪裡?」又傳來了喊聲,而且已離我們很近了。

  「我就來!」m夫人用自己濃重的銀鈴般的聲音作了回答,但那聲音卻被她的淚水淹沒了,顫抖起來變得非常小,小得只有我一個人能夠聽見了。「我就來!」

  但在這一煞那間,我的心終於背叛了我,完全不聽我的使喚,好像把它全部的血液,一齊湧到了我的臉上。也就是在這一眨眼之間,她在我的嘴唇上飛快而熱烈地吻了一下。我輕聲驚叫一聲,睜開了兩眼,她昨天給我的那塊薄紗頭巾馬上落在我的眼睛上,好像她想以此為我遮住陽光。過了一會兒她就不見了。我只是清楚地聽到匆匆遠去的沙沙腳步聲。這兒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我從臉上拉下她的頭巾,吻了又吻,高興得簡直忘乎所以。我有好幾分鐘就像瘋子似的!……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我用手肘撐在草地上,毫無意識地、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的前方,望著附近點綴著色彩斑斕的莊稼地的小山崗,望著那條彎彎曲曲環繞著這些山崗流過的河流,在極目所及的遠方,穿過另一些閃現在陽光照射到的遠方的點點山丘和村落,蜿蜒而去,還看到一些藍藍的隱約可見的森林,好像在灼熱的天際,冒著縷縷青煙,於是一種甜蜜的寧靜,使我激動的心慢慢地平靜下來了。

  這種寧靜好像是肅穆、寧靜的景色造成的。我覺得輕鬆些了,呼吸也更加舒暢了……可是我整個的心靈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感到無言的甜蜜的倦意,好像發現了什麼,又好像有了什麼預感。我的一顆受驚的心似乎既羞澀又高興地猜到了什麼事情即將發生,於是在期待中輕輕地顫動……突然我的胸膛開始受到震盪,一陣劇痛襲來,仿佛胸膛被什麼東西刺穿了似的,接著是淚水,甜蜜的淚水從我的眼睛裡一齊湧出。我雙手捂著臉,渾身不停地顫抖,像一根小草,完全沉浸在心靈的第一次覺醒和感悟之中,沉浸在我的天性的第一次的、還不明顯的覺醒之中。……我最初的童年隨同這一刹那間結束了……

  ……

  兩個小時過後,當我回到家來的時候,已經找不到m夫人了:她因為突然有事,和丈夫一起乘車去莫斯科了。我以後再也沒有遇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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