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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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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的性格就是這樣的。從各方面看,她是一個受寵的女人。後來我聽人說,最寵愛她的,莫過於她自己的丈夫。他身體很胖,但個子很矮,相貌很漂亮,很有錢,而且很能幹,至少從外表上看是如此。他很活躍,也很忙碌,在一個地方呆一兩個小時,他都辦不到。他天天離開我們去莫斯科,有時還來回走兩趟,照他的說法,那都是因公。與他這種既滑稽可笑又總是一臉正經的模樣相比,很難找到更愉快、更善良的了。除此之外,他對妻子愛得出奇,關心體貼,無微不至,簡直把她當偶像,頂禮膜拜。 他對她百依百順,從不加以約束。她的男朋女友,多得不知其數。第一,很少有人不喜歡她的;其次,這位風流女郎在選朋擇友方面,並不過分挑剔,雖然根據我前面所講的情況來看,您可以作出多種設想,但她的性格基礎比起這些設想來,要嚴肅得多。但在她所有的朋友之中,她最喜歡、最推崇的是她的一位遠房親戚,一位年紀輕輕的太太。現在這位太太也在我們這一夥人中。 她們之間,存在一種特殊的親切關係。兩個截然對立的性格相遇便往往出現這種情況。一個比另一個更嚴肅、更深沉、更純潔,而另一個則帶著崇高的謙虛和高尚的自知之明,滿懷熱愛地服從于對方,覺得對方處處比自己高明,並把對方的友誼牢記在自己的心中,把它看成是一種幸福。這時候,兩種性格之間便開始出現這種親切而高尚的關係:一方是熱愛和徹底的寬容,另一方則是熱愛和尊重,尊重到害怕的程度,總是擔心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地位,擔心對方不珍重自己、這種尊重有時甚至可能發展到忌妒和貪婪的地步,希望在生活中一步一步地更加接近對方的心。 兩個女友年齡相同,但從美麗開始,她們兩人之間在各個方面,都存在著天壤之別。m夫人的長相也是很美的,但她的美,有點特殊,明顯地不同于許多豔麗的女人。她臉上有一種特殊的表情,不論什麼人一見到她,馬上就情不自禁地對她產生好感,或者更恰當地說會激發您崇高而高尚的好感。世界上確實有這種幸運的面龐。任何人一坐到她身旁,馬上就覺得似乎好過些、似乎自由舒暢些、似乎溫暖些。但是,她的一對憂鬱的大眼睛,卻充滿著火與力,膽怯而不安地望著,好像時時刻刻都在受到可怕的敵對勢力的恫嚇。 這種奇怪的膽怯有時會給她文靜、溫和、酷似意大利的聖母瑪麗亞的臉龐,罩上一層苦悶的陰雲,你望著它,自己也會情不自禁地跟著憂鬱起來,就像你自己遇到了什麼傷心事一樣。這是一張蒼白、消瘦的臉龐。透過它清秀、端正、線條無可挑剔的美和暗藏著無言的愁苦和冷峻,經常露出她孩子似的本來面容,這是她前不久無憂無慮的形象,也許是她天真無邪地享受幸福的形象。還有這平靜的,然而是怯生生的、遊移不定的微笑——所有這一切使人不自覺地對這個女人產生深深的同情,使每個人的心裡都情不自禁地產生一種甜蜜的、熱情的關注,老遠就為她大聲辯護,使陌生人都同她親近起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位美人卻沉默寡言,性格內向,儘管別人需要同情時,當然沒人比她更關切,更有愛心。有的女人,酷似生活中的護士。在她們面前,不必有任何隱瞞,至少不必隱瞞任何內心的痛苦與創傷。誰要是有了煩惱,都可以大膽地、滿懷希望地去找她們,不必耽心處境尷尬。我們很少有人知道,在有些女人的心裡蘊藏著多少無限容忍的愛、同情和寬恕。同情、安慰、期望這些寶貴的情感都珍藏在這些純潔的心裡,但這些心靈往往深深地受到傷害,因為它滿懷熱愛,也飽嘗憂傷,但卻將傷口精心隱藏起來,不讓好奇的目光看見,因為深切的痛苦往往最容易保持沉默和掩藏起來。不論傷口有多深,不論它是否流膿,是否發臭,都不會使她們驚慌。不論什麼人去找她們,都會得到她們的幫助。仿佛她們生來就是捨己救人的…… m夫人個子高,身材柔和、苗條,不過稍嫌纖細。她的動作似乎沒有什麼規律,一會兒緩慢、柔和,甚至有點莊重,有時又像小孩子一樣敏捷,與此同時,她的手勢中又透露出某種膽怯的恭順,一種好像是戰戰兢兢的無可奈何的神情,但她既不向任何人乞求幫助,也不祈求庇護。 我已經說過,那個口蜜腹劍的金髮女郎不值得稱讚的圖謀,羞得我無地自容,刺傷了我的心,使我痛苦萬分。但是還有一個原因,秘密、古怪、荒唐,我把它隱藏著,像吝嗇鬼一樣,為它而渾身顫抖。即使我獨自一人呆著的時候,我紊亂的頭腦一想起它來,就是躲在黑暗、隱蔽的角落裡,躲在任何一個藍眼睛的女騙子審視、嘲笑的目光看不到的地方,一想起這件事,我就又窘、又羞、又怕,幾乎喘不過氣來。一句話,我愛上了,也就是說,我們假定這是我在胡說八道,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周圍所有的面孔之中。 為什麼只有一張面孔受到我的注意?儘管我當時完全無心察看女人,而且根本不認識她們,但我的目光為什麼老是喜歡追著她瞧?這種情況最多發生在陰雨天的晚上,那時所有的人都在房裡,我一個人躲在大廳角落裡的某個地方,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根本找不到任何別的事情幹,因為除了幾個作弄我的女士之外,很少有人與我說話。在這樣的夜晚,我感到非常寂寞,簡直無法忍受。當時我仔細察看我周圍的人,偷聽她們的談話,但往往我一句也聽不明白。 就是在這個時候,平靜的目光、溫順的微笑和m夫人(因為這正是她)美麗的臉龐,上帝知道為什麼,總是受到我的注意,使我著迷,而且我的這一奇怪的印象,已經無法磨滅,雖然它是模糊不清的,但卻是不可思議地甜蜜蜜的。我常常一連幾個小時似乎無法離開她。我熟記了她的每一個手勢,每一個動作,仔細傾聽她那銀鈴般的但又略為壓低的嗓音的每一次震動,說來真是奇怪!從我所有的觀察中,除了羞澀的、甜蜜蜜的印象之外,還有某種不可思議的好奇,好像我在盤根刨底,打探一個什麼秘密。 最使我痛苦的是別人當著m夫人的面對我進行嘲笑。這些嘲笑和滑稽的戲弄,在我看來,甚至就是對我的侮辱。有時候,當大家為我而發出哄堂大笑,連m夫人也不由自主地參與其中時,我就感到絕望,痛苦不已,急忙從自己的壓迫者手中掙脫出來,跑到樓上,隨後就躲在那裡打發那一天餘下的時光,不敢在大廳裡露面。不過,就是我自己也還不明白自己的羞臊和激動。這一過程發生在我的身上,完全是不自覺的。同m夫人我幾乎還沒說過兩句話,自然我也不敢同她說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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