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小英雄 | 上頁 下頁


  記得我來的第二天,組織了一次家庭演出。大廳裡正像俗話所說的,是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一個空位子也沒有。不知道為什麼,我晚到了,所以我不得不站著欣賞演出。但是歡快的表演吸引著我,使我越來越往前擠去。我不知不覺地擠到了第一排,最後站在那裡,手臂靠在一把圍椅的背上。圍椅裡面坐著一位婦女。那就是我的金髮美人。但當時我們還不認識。我無意之中,對她那圓得出奇的、極富誘惑力的肩膀望出了神。她那副肩膀胖胖的,白得像牛奶泡沫。其實,我看什麼都是無所謂的:美妙的女人肩膀也好,還是坐在第一排一位可敬的太太用來遮蓋白髮的,飾著火紅飄帶的便帽也好。金髮女郎的旁邊,坐著一位妙齡已過的老處女。

  後來我多次發現,這些老處女們總是想方設法儘量靠近年輕美貌的婦人,和他們擠在一起,同時專挑那些不喜歡將青年小夥子從身邊趕走的女士。但是,問題不在這裡。這位老姑娘剛剛發現我在觀察,馬上就彎下身子,對著鄰近的女士吃吃地笑著,同時附著她的耳朵悄悄低語。她鄰近的女人突然扭過頭來,我記得,她那雙火一樣的眼睛,在黑暗中忽然對我一閃,我因為對此毫無準備,渾身一抖,好像挨了火燙似的。

  那位美人兒不禁嫣然一笑。

  「您喜歡他們的表演嗎?」她面帶嘲諷的神情,狡黠地望著我的兩眼問道。

  「是的,」我作了回答,仍然懷著某種好奇的神情望著,看來,她對此是感到十分滿意的。

  「那您為什麼站著呢?這樣您會感到疲倦的。難道您沒有位子?」

  「正是沒有位子。」我回答道。這一次我已經不是關注美人亮晶晶的眼睛,而是關心我終於找到一位可以傾訴苦難的好心人了,因此我感到非常高興。「我已經找過好多遍,所有的椅子都有人坐著,」我補充了這麼一句,好像我在向她抱怨所有的位子都坐滿了人似的。

  「快到這裡來,」她飛快地接著話頭說了起來。她快人快語,對於閃現在她反復無常的頭腦裡的任何荒唐想法,她都能很快地找到解決的辦法。「快到這裡來,坐到我的膝頭上。」

  「坐膝頭?」我重複了一遍,感到疑惑不解。

  我已經說過,別人對我的特殊照顧,開始使我感到非常生氣,同時也感到羞愧。這一位好像是存心拿我開玩笑,比別的人走得更遠。再說我本來就是一個膽小、害羞的孩子,不知怎的現在在女人面前,特別害怕,因此我的窘迫樣子,非常可怕。

  「來吧,你快坐到膝頭上來呀!為什麼你不想坐在我的膝頭上呢?」她一再堅持,而且笑得越來越厲害,最後竟然哈哈大笑,天知道她是為了什麼,也許是在笑她的異想天開,也許是在笑我的尷尬模樣。不過,這正是她的需要。

  我的臉發紅,很不自然地四下裡張望,想乘機溜走。但她已經預見到了這一點,搶先把我的手抓住,這正是為了防止我溜走。她突然把我拉到自己的懷裡,使我感到非常驚訝的是,她出人意外地用她那熱乎乎的、頑皮的手指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捏得痛極了,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忍著沒有叫出聲來,同時做出一副極其可笑的鬼相。

  此外,我感到極其驚訝、極其惶惑,甚至極其害怕的是:居然有一些可笑而又可惡的女人,他們一邊與小男孩閒聊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一邊卻又無緣無故地當著眾人的面,把孩子們的手捏得生痛。一定是我可悲的面部完全表露出了我內心的疑惑,所以那個頑皮的女人像瘋子似地,對著我的兩眼哈哈大笑,與此同時卻越來越用勁地捏我可憐的手指。她高興得忘乎所以,因為她終於成功地把一個可憐的男孩捉弄得窘態百出,狼狽不堪,使他上了一次大當。

  我已陷入絕望的境地。第一,我羞得全身發燒,因為幾乎我們周圍所有的人都已回過頭來,對著我們,有的莫名其妙,有的馬上看出了是美人在惡作劇,便放聲大笑。其次,我很想喊出聲來,因為她那麼狠心地捏我的指頭,就是因為我沒叫沒喊,我像斯巴達人那樣,決心忍住疼痛,我怕一叫喊就會引起紊亂,而我不知道紊亂出現以後我怎麼辦好。在完全絕望的情況下,我終於決心起來鬥爭,開始使出全身的力氣,把手往自己身邊抽,但是折磨我的人的力氣,卻比我大得多。我終於忍不住,尖叫了一聲,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結果!她很快把我扔下,扭轉身子,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好像胡鬧的不是她,而是別的什麼人。

  這倒很像一個頑皮的小學生、等到老師剛背過身去,他就對鄰近的同學搞惡作劇,扯某個力氣小的同學的耳朵,打他一計耳光,踢他一腳,推他的胳膊肘,隨後又迅速轉過身去,整整身子,把頭埋到書本裡,開始背自己的功課。這樣一來,憤怒異常的教師先生便像一隻長鼻子的鷂子,循著吵鬧的響聲撲去,結果出乎意外地上了大當。

  但是,我感到幸運的是,大家的注意力此刻都被我們男主人的出色表演吸引過去了,他正在演出的一個斯克利鮑夫的喜劇中扮演主角。全場鼓起掌來,我乘掌聲大作之機,溜了出來,跑到大廳最後與她對面的角落裡,躲在一根圓柱的後面,從那裡朝心狠的美人坐的地方,膽戰心驚地望著。她用手帕掩著嘴唇,仍然在哈哈大笑。接著她又多次回頭張望,朝各個角落搜尋我,大概對我們這場荒唐的撕殺如此迅速地結束,她感到非常遺憾,正在開動腦筋,再想出一個花樣來作弄我。

  我們的相識就是這樣開始的。從此以後,她就不肯落在我身後一步。她不講分寸,也不講良心,老是追尋我,成了專門追趕我、折磨我的人。她對我玩的花樣的全部可笑處,在於她表面上裝作非常寵我愛我,卻又當眾出我的洋相,比殺我還叫人難以忍受。所有這一切,自然使我這個沒見過大世面的野孩子,感到十分苦惱和難過,甚至流淚,我好幾次處於這種嚴重的危機之中,準備與我的這個狡猾的美人打一架。我天真的尷尬相,我絕望的愁苦模樣促使她對我迫害到底。她不知道憐憫,我也不知道到哪裡去躲開她。我們周圍響起的笑聲(她很會引起大家發笑),只能燃起她搞新的惡作劇的願望。但是,到後來,大家發現她開的玩笑,有點太過火了。現在回想起來,她那樣對待一個像我這樣的小孩子,確實太過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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