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普羅哈爾欽先生 | 上頁 下頁
十一


  大家都唉聲歎氣,大家都覺得惋息、可悲。與此同時大家又覺得奇怪: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這麼膽怯呢?是什麼原因促使他如此害怕呢?如果他身居高位、有老婆、有孩子,如果他牽扯到某一件官司,那麼害怕還可以理解。可他是個一貧如洗的窮漢,只有一口箱子和一把德國式的鐵鎖,在屏風後面一睡就是二十多年,平時不言不語,既沒見過世面也沒嘗過辛酸,一味省吃節用,想方設法聚財。就這麼個人,聽到幾句無聊的荒唐話,竟把自己的腦袋搞糊塗了,居然為生活艱難而提心吊膽……可他卻沒有想到,其實所有的人都很艱難!」後來奧克安諾夫說:「只要他明白現在人人都生活艱難這個事實,他就會保護好自己的頭腦,就不會惡作劇了,也就會認認真真地過日子了!」整整一天大家都在談論謝苗·伊凡諾維奇的事。不斷有人去看他,詢問他的病況,對他進行安慰,但到傍晚,安慰已經無濟於事了。

  這個可憐人開始發高燒,說胡話了。他已進入昏迷狀態,弄得大家差點放棄了派人去請醫生的打算。所有的房客都同意並且互相作出保證,徹夜輪流守候謝苗·伊凡諾維奇,對他進行撫慰,萬一出事,馬上把大家叫醒。為此,大家便坐下來打牌,免得睡著了,而讓酒鬼朋友去注意病人,反正他整個白天都呆在房角落裡,站在病人的床前,而且要求在這兒過夜。因為賭注不大,引不起大家多大的興趣,所以大家很快就覺得索然乏味了。他們於是停止玩牌,後來就開始爭論什麼事情,再後來就開始嚷叫。還有人拍桌打椅,最後只好分散,回到各自的角落裡。但在他們的心裡爭論、叫嚷還進行了好久,因為他們突然又升起了怒火,所以不願繼續值班,而是睡覺去了。房間裡的各個角落都是靜悄悄的,活像一座空窖,而且冷得要死。

  最後一個入睡的是奧克安諾夫。正如他後來所說的:「不知道是夢還是真,反正我確實模模糊糊聽到拂曉前不久,有兩個人在我身邊談話。」奧克安諾夫說他認出其中一個是齊莫維金。齊莫維金站在身旁把老朋友列姆涅夫叫醒,他們低聲交談了好久。後來齊莫維奇走了出去,隨後就聽到他用鑰匙開廚房門的響聲。事後房東太太一再要大家相信,說鑰匙原本是放在她的枕頭下面的,可是在那天夜裡卻丟失不見了。奧克安諾夫一再證明,他最後聽到他們兩人走到屏風後面病人的床前,點燃了那裡的一支蠟燭。他說以後的事,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因為他兩眼已經合上睡著了。後來他是和大家一起醒來的,當時房間裡所有的人無一例外地都從床上一躍而起,因為不知道為什麼屏風後面響起了一聲喊叫,連死人聽了都得打戰。這時,許多人都感覺到,那裡的燭光突然熄滅了。

  頓時出現一團慌亂,大家的心好像都停止了跳動。大家拚命朝發出喊聲的地方跑去,但在這時屏風後面卻傳來了爭吵、叫駡和毆打的聲音。大家重新點燃燈光,於是看到齊莫維金和列姆涅夫在互相扭打,互相責怪、謾駡。在燈光照亮他們之後,其中的一個大聲嚷叫:「不是我,是強盜!」另一個,也就是齊莫維金則大叫:「別動我,我是無辜的,我馬上發誓!」他們兩個都沒有人的模樣了,但在最初的煞那間,誰也顧不上他們。因為已經不在屏風後面原來的地方了。

  大家馬上把兩個打架的分開、拖走,於是發現普羅哈爾欽先生已躺到了床底下,顯然已經完全失去知覺。但在此以前他拚命把被子和枕頭往自己身上拉,所以床上只剩下一床光禿禿的、油漬斑斑的舊墊子(被單是從來也沒有的)。大家七手八腳地把謝苗·伊凡諾維奇從床底下拖出來,抬到墊子上,但馬上發現大家手忙腳亂已經大可不必了,他完蛋已成定局。他的兩手發僵,身子已經快站不住了。大家站在他身旁,他的手還在微微顫動,全身不停地發抖。他在拚命掙扎,想用兩手做點什麼。舌頭轉不動了,但兩隻眼睛卻在不停地眨著。據說剛被劊子手的刀斧砍下的人頭就是這個樣子,雖然冒著鮮紅的熱血,但腦袋還是活的,眼睛還在眨來眨去。

  最後一切趨於平靜,而且越來越平靜了。臨死前的戰慄和痙攣也已停止。普羅哈爾欽先生兩腳一挺,動身上西天去了。究竟是謝苗·伊凡諾維奇害怕什麼呢,還是像列姆涅夫一再堅持認為的那樣,是他作了一個什麼夢呢,還是他犯了什麼別的罪呢?不知道!問題僅僅在於即便現在庶務主任親自出現在房裡,親自以思想自由、行為粗野、酗酒鬧事為由,宣佈開除謝苗·伊凡諾維奇也好;即便是現在從另一個門裡走進一個披著破頭巾的女乞丐,聲稱自己是謝苗·伊凡諾維奇的大姑子也好,甚至謝苗·伊凡諾維奇馬上得到二百盧布的獎金,或者房屋起火,謝苗·伊凡諾維奇的腦袋已經開始燃燒也罷,——總而言之,在這些情況下,他可能連一個手指頭也不會動的。

  正在第一陣驚慌已經過去,所有在場的人重新獲得言語能力,又開始手忙腳亂,有的提建議,有的表示懷疑,有的喊喊叫叫的時候;正在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從床底下拖出箱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把枕頭、墊子底下甚至謝苗·伊凡諾維奇的靴子底下都搜了過遍的時候;就在列姆涅夫和齊莫維金受到盤問的時候,過去頭腦一直最不聰明、最最安分守己的房客奧克安諾夫突然鼓起自己的全部勇氣,顯露出他的才華,抓起帽子,乘著亂哄哄的機會,溜出了屋子。在無人管理的驚慌狀態達到最後頂點的時候,這個從來安安靜靜現在變得非常不安的角落裡,房門打開了。一下子走進好幾個人,就像大雪降落在頭頂上,最先進來的一位先生,外貌堂堂,面孔嚴峻,而且很不滿意。跟在他後面的是雅羅斯拉夫·伊裡奇,跟在雅羅斯拉夫·伊裡奇後面的是他的隨從和機關裡的所有有關的人員。

  走在這些人後面的是神情不安的奧克安諾夫。那位儀錶堂堂、面色嚴峻的先生逕直走到謝苗·伊凡諾維奇的身邊,摸了一摸,做出一副鬼相,然後兩肩一聳,宣佈了一個大家都知道的消息:人已經死去。不過他補充說了一句,前些天有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很有名氣的先生,也發生了類似的情況,一覺睡下去就忽然死去了。這時,相貌堂堂、面色嚴峻的先生馬上離開床前,說不必打擾他了,於是就走了出去。雅羅斯拉夫·伊裡奇馬上取代他的位置(這時列姆涅夫和齊莫維金已經交給其他人看管)。他詳細問了幾個人的情況,巧妙地控制了房東太太企圖撬開的箱子,把靴子放回原來的地方,同時指出這雙靴子全是窟窿,根本穿不得了,還要求把枕頭還回去。

  後來他把奧克安諾夫叫到身邊,問他要箱子的鑰匙,結果發現鑰匙在酒鬼朋友的口袋裡,於是在有關人員的監督下鄭重其事地打開了謝苗·伊凡諾維奇那只寶貴的箱子。經過清點,發現所有的東西都在:兩件破得像抹布的舊衣服,一雙襪子,一條圍巾,一頂舊帽子、幾粒扣子、幾個舊鞋底和一雙靴統,——總而言之都是一些碎肥皂、舊內衣之類的東西,也就是說全是一堆破爛、抹布、發黴發臭的垃圾,好的只有一把德國式的鐵鎖。他們把奧克安諾夫叫了過去,同他作了嚴肅的談話,但奧克安諾夫卻宣稱準備去宣誓作證。他們要求把枕頭拿來,裡裡外外都仔細看了又看,發現除了有點髒以外,其餘各個方面都完全與一般的枕頭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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