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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六


  說到這裡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詳細描述了米卡準備出行的情景,在彼爾霍金家的一幕,在小鋪裡,以及和馬車夫談話的情節。他引證了許許多多經證人確認的語句、言詞和神情姿勢,而他所描繪的這幅圖景對聽眾的信念產生了極其強烈的影響。特別是各種事實的總和使人產生了強烈的印象。這發狂般任性胡行,不再珍惜自身的人的有罪,顯得再也沒法否認。「他已經不值得再珍惜自己了,」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說,「他幾乎有兩三次完全坦白承認了這一點,幾乎已經點明,只是沒有完全說出罷了。」(說到這裡引述了幾個證人的供詞。)「他甚至在路上對車夫說:『你知道不知道,你載的是一個兇手!』但是他畢竟還不能完全說出來,他必須先到莫克洛葉村去,做完他的文章。但誰料到那兒是什麼在等待著這個不幸的人呢? 原來他到了莫克洛葉的最初幾分鐘內就看出, 而且不久就完全明白,他那『無可爭議』的情敵也許並不見得那麼無可爭議,人家並不希望、也不想接受他的祝賀。但是諸位陪審員,你們已經從法庭偵訊中知道一切事實。卡拉馬佐夫無疑地占了他的情敵的上風,他的心靈中開始了一個全新的階段,這甚至是他的心靈過去未來曾經經歷和可能經歷的一個最可怕的階段!諸位陪審員,我們可以肯定地說,」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大聲感歎道:「遭到玷污的天性和犯罪的心靈會對自己進行報復,比任何人間的制裁都更為徹底!不但如此:法庭的制裁和人世間的刑罰甚至會減輕天性的懲罰,在那樣的時刻,罪人的心甚至正需要它們,以便把它從絕望中挽救出來,因為我簡直不能設想,當卡拉馬佐夫知道了她愛他,她為了他拒絕了她的『以前的』、『無可爭議的』舊情人,她召喚他——『米卡』一塊兒去過新的生活,允許給他幸福的時候,他是怎樣的恐怖,精神上又是多麼痛苦。而這正巧是在什麼時候?正巧是在他一切都已幻滅,什麼都已經談不上的時候!這裡,我還要順便指出對於我們來說十分重要的一點,以說明被告當時的處境的真相。這個女人,他熱戀的對象,直到最後的一分鐘以前,甚至直到他被捕的一刹那以前,對他來說還始終是個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那麼為什麼,為什麼他並沒有當時就自殺,卻放棄了已下的決心,甚至忘記了他的手槍放在哪兒了呢?原來正是那種強烈的愛的饑渴和立刻就可以滿足這種饑渴的希望攔阻了他。在狂飲爛醉的時刻,他緊緊黏在他愛人的身邊,她和他一同喝酒,在他眼裡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嫵媚動人。他一步也離不開她,欣賞著她,在她面前忘記了自己。這種強烈的饑渴在一個短時間裡甚至不僅能壓下他對被捕的恐懼,而且足以抑制他的良心的譴責。一個短時間裡!唉,只是在一個短時間裡!我設想當時罪人的心情是正處在完全把他壓倒的以下幾種因素的絕對支配之下。首先是泥醉的狀態,喧嘩吵鬧,舞姿雜遝,歌聲刺耳,而她,醉顏緋紅的她,一面唱,一面跳,醉眼惺忪地向著他笑!其次,是一種使他振奮的,隱約的幻想,覺得註定的結局還離得很遠,至少不近,——也許明天早晨才會來逮捕他。這就是說,還有幾小時,這已經很多,簡直太多了!在幾小時內可以想出許多辦法。我設想他當時的情形有點象一個罪犯被領到斷頭臺上去處死刑:還須走一條長長的街道,而且是一步步地,從成千上萬的人群面前走過,以後再折到另一條街,在另一條街的末端才是那個可怕的廣場!我總覺得,被判處死刑的人在行刑隊伍出發的時候,坐在囚車上面,的確會感到在他的面前還有著無限長的生命。房屋往後倒退,馬車一直向前走,——但這不要緊,離開拐上第二條街的轉角還遠得很,他還在那裡精神抖擻地左顧右盼,朝成千上萬帶著冷酷的好奇心瞧著他的人們看著,還覺得他是和他們一樣的人。現在拐到另一條街上去了。這不要緊,不要緊,還有整整一條街。無論走過多少房屋,他總是想:『還剩下許多房屋哩。』這樣一直到走完為止,一直到廣場為止。我覺得卡拉馬佐夫當時也是這個情形。他心想:『他們還來不及趕到,還可以找找出路,還有時間想出抵禦的計劃,而現在,現在,——現在她是多麼的美麗!』他的心裡感到模糊的害怕,但是他還能從容地把那筆錢的半數留起來,藏在什麼地方,——要不然,我就不明白,他剛從父親的枕頭底下拿來的三千盧布的一半會消失到哪裡去了。他到莫克洛葉去已不是初次,他已經在那裡喝過了兩晝夜的酒。這所多年的大木房有許多堆房和圍廊,是他所熟悉的。我總以為一部分錢在那時候,在被捕前不久的時候就藏起來了,而且一定在這所房子裡,在地板縫、牆縫裡,在某塊地板底下,或者某個角落,頂棚下面。——為什麼?怎麼為什麼?災禍立刻就會發生的,當然我還沒有想好對策,我沒有工夫,我的腦袋裡直嗡嗡,我的心還黏在她的身上,但是錢呢——錢在任何情形下都是必要的!人有了錢,到處可以做人。也許你們覺得這時候還會有這樣的精明算計是不自然的吧?但是他自己也說過,在一個月以前,在一個對於他也是十分驚惶而不幸的時刻,他曾把三千盧布分出了一半,縫在一個護身香囊裡,儘管這話自然是不實在的,我們下面馬上就要加以證明,但是這樣的念頭總是卡拉馬佐夫常想的,是他考慮過的。不僅如此,當他以後對檢察官說,他曾把一千五百盧布分出來,放在護身香囊裡的時候(其實並沒有這樣一件東西),也許他臨時想出這個托詞來,正是因為他在兩小時以前靈機一動,為了避免保存在身邊,曾把一半的錢藏在莫克洛葉的什麼地方了,以防明天早晨發生意外。兩個深淵,諸位陪審員,你們要記得,卡拉馬佐夫會一下子同時洞察兩個深淵!我們在那所房子裡找過了,卻沒有找到。也許這筆錢還在那裡,也許第二天就失蹤了,現在還在被告那裡。總而言之,他在她的身邊被捕,當時他正跪在她面前,她躺在床上,他的兩手伸向她,他在那時候忘記了一切,竟沒有聽見逮捕他的人已走到了跟前。他的腦子裡沒有工夫準備回答的話。他和他的腦子一塊兒出其不意地被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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