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二八三


  「諸位,我們拋開心理學,拋開醫學,甚至拋開邏輯,只研究事實,單單只研究事實吧,我們可以看看事實對我們說什麼?假定是斯麥爾佳科夫殺的,可是怎樣殺的呢?是自己一個人,還是和被告同謀?我們先看看第一種情況,就是說是斯麥爾佳科夫一個人殺的。自然,既然殺了人,總得為了點什麼,為了某種利益。但是既然象被告所有的那些謀殺的動機,如仇恨、吃醋等等,斯麥爾佳科夫是連一點影子都沒有,那麼毫無疑問,他只能是為了錢財而殺人,為了劫取他親眼看見主人裝在信封裡的那三千盧布。可是他既然起意謀殺,卻還對別人,——而且偏偏是象被告那樣有切身利害關係的人,——說出關於銀錢和暗號的一切情況:信封放在什麼地方,信封上寫了些什麼,用什麼包紮的,而且特別是,特別是關於進主人屋裡去的『暗號』。難道說,他這樣做,是故意為了把自己暴露出來?或者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競爭者,讓對方也想進去取得那個信封麼?是的,有人會說,他所以告訴別人,是因為害怕。可是那是怎麼回事?一個能不眨眼地作出這種肆無忌憚的野蠻罪行的計劃,以後並予以實行的人,竟會把世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只要他不提起便決沒有人會猜得到的情況告訴別人麼?不會的,一個人無論怎樣膽怯,只要起意要做這樣的事,決不會對任何人說出這類的話,至少是不會說出關於信封和暗號來的,因為這等於預先把自己出賣。即使人家死逼他說出情況來,他也會設法想出些別的什麼,撒一兩句謊,而把這類的話瞞住不說的!反過來說,我還要重複一下,只要他不暴露關於銀錢的事,那麼殺人劫財以後,整個地球上就決沒有人會指控他,至少沒有人會指控他為謀財而殺人,因為除他以外誰也沒有看見過這筆錢,誰也不知道家裡會有這樣一筆錢。即使有人指控他,也一定會認為他是出於別的什麼動機而行兇的。但既然事先誰也看不出他懷有這樣的動機,卻反而看出他被主人所寵愛,為主人所信任,因此不用說,別人最不容易懷疑到他,而最容易懷疑到那些具有這樣的動機,自己也嚷嚷有這樣的動機,而且毫不隱瞞地向眾人訴說這些動機的人,一句話,會懷疑被害者的兒子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這樣,斯麥爾佳科夫殺了人,劫了財,而死者的兒子被指控,這對於殺人的斯麥爾佳科夫來說不是正得其所哉麼?可現在斯麥爾佳科夫在起意殺人以後,卻竟事先會把關於銀錢、信封和暗號的事情偏偏都去告訴德米特裡,這合乎邏輯麼?這能叫人弄得明白麼?

  「斯麥爾佳科夫預謀殺人的日子到了,可他卻假裝發羊癲瘋,摔了跤,為了什麼?莫非首先是為了好讓本來打算自己治病的僕人格裡戈裡看見沒人看守,只好延期治療,親自來看守?其次是為了好讓主人自己看見沒有人保護他,生怕兒子進來(這點他並不隱瞞),因此加深疑懼,更加強戒備?最後,尤其是為了好讓人家立刻把為羊癲瘋所苦的他,斯麥爾佳科夫,從他一向遠離別人獨身居住,並且另有出入口的廚房,搬到廂房的另一頭,格裡戈裡臥室裡的隔板後面,離他們兩人的床只三步遠的地方麼?——因為每當他犯了羊癲瘋,出於主人的吩咐和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的慈悲心腸,老早以來就一直是這樣做的。他躺在隔板後面,為了裝病裝得象些,自然多半要不住呻吟,弄得他們倆整夜醒著(據格裡戈裡和他的妻子所供實際上也正是這樣),——而這一切,這一切莫非會更便於他突然從床上起來,跑出去殺死主人麼?

  「但有人會對我說,他所以裝病,也許正是為了使人家把他當作病人,不想到他頭上來,而他把關於銀錢和暗號的事告訴被告,也正是為了好讓被告忍不住自己跑來殺人,而等到他殺人劫財,逃之夭夭,也許還弄得沸反盈天,吵醒證人之後,那時候斯麥爾佳科夫就好起身離床,走了出去,——嗯,出去做什麼呢?就是走出去再把主人殺死一次,再去取已經被拿走的銀錢!諸位,你們覺得好笑麼!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做這樣的假設,但是你們能想像得到麼,被告所咬定的卻正是這話。他說:在我已經從屋裡走出來,把格裡戈裡打倒,鬧了亂子以後,他起床走出去,殺了人,劫了財。我也不必說斯麥爾佳科夫怎麼能預先全都算到,全都未卜先知,對一切都瞭如指掌,而且恰恰算到這個惱火得發狂的兒子跑來以後,會單單只為了恭恭敬敬地向窗內張望一下,儘管知道暗號,卻仍退了出去,卻把到口的食全留給了斯麥爾佳科夫!諸位,我現在嚴肅地提出一個問題:斯麥爾佳科夫究竟是在什麼時候作的案?請你們指出這個時間來,因為不這樣就不能指控他。

  「『也許羊癲瘋是真的。病人忽然醒了過來,聽見了喊聲,就走了出去。』嗯,那又怎樣呢?是不是他看了一下,就對自己說,讓我去殺死主人?但是他怎麼會知道裡面所發生的情形,既然他在那時以前還一直躺在那裡,人事不知?諸位,你們知道,幻想也總得有個限度!

  「『也許是這樣,』細心的人會說,『但要是他們兩人同謀,一塊兒殺人分贓,那又怎樣呢?』

  「是的,這的確是個很有分量的問題,而且首先,馬上就可以拿出支持這個疑問的極大的佐證:一個動手殺人,承擔一切,另一個同謀者蜷臥在床,假裝發羊癲瘋,——就是為了預先引起大家的疑惑,使主人、格裡戈裡提心吊膽。有趣的是這兩個同謀者到底出於什麼動機會想出這樣瘋狂的計劃來呢?但是,也許這共謀在斯麥爾佳科夫來說並不是主動的,而可以說是被動的,不得已的。也許受了恐嚇的斯麥爾佳科夫只答應對於謀殺不阻擋,但因為預感到人家會指控他縱容謀殺主人,不呼喊,不抗拒,——所以預先請求德米特裡·卡拉馬佐夫允許他到時假裝羊癲瘋發作,躺在那裡,『你儘管去殺你的罷,與我不相干。』但即使果真如此,那也同樣因為羊癲瘋一發,家裡一定會引起慌亂,德米特裡·卡拉馬佐夫預先見到這一層,也是無論如何不會同意這個主意的。……不過我可以暫且讓步,就算他能同意;但是結果仍是一樣的,德米特裡·卡拉馬佐夫終歸是兇手,直接的兇手,是他起意殺人,而斯麥爾佳科夫只是被動的參與者,甚至還不是參與者,而只是由於懼怕才違背自己的意旨加以縱容。法庭是一定會區別對待的。但是擺在我們面前的情況是怎樣的呢?被告剛一被捕,就一下子把一切都推到斯麥爾佳科夫一人身上,只對他提出指控。並不指控他和自己同謀,卻只指控他一個人,說這是他一個人做的事,他殺人越貨,是他一手幹的!既然兩人立刻互相對咬,那又算是什麼同謀呢?這是永遠不會有的事。而且你們應該注意,這在卡拉馬佐夫是極冒險的事:他明明是主謀,而斯麥爾佳科夫卻不是,只是縱容者,作案時正躺在隔板後面,而他竟想把一切推在一個躺倒的人身上!那個躺著的人一生氣,單單為了自衛也很可能會馬上把事實真相說了出來。他會說,這是兩個人都參與幹的,不過我沒有殺人,只是因為害怕才准許和縱容了他。因為斯麥爾佳科夫會明白,法庭一定會馬上辨清他的犯罪的程度,因此他可以指望即使自己受到懲罰,也一定會比打算把一切推到他身上的主犯所得的刑罰要輕得多。但要是果真這樣,他不用說是一定會直供出來的。然而我們並沒有看見這種情形。斯麥爾佳科夫一點也沒有露出同謀的話,儘管兇手曾堅決地把他指控出來,一直指控他是唯一的兇手。不但如此:斯麥爾佳科夫在預審的時候反而坦白說,是他自己把關於裝錢的信封和暗號告訴被告的,要是沒有他,被告將毫無所知。假使他果真同謀犯罪,他會不會在預審的時候這樣輕易地說出這話,說一切都是他自己告訴被告的呢?相反地,他必然會一味抵賴,把事實加以歪曲和縮小。但是他既沒有歪曲,也沒有縮小。只有無罪的人,不怕人家指控他同謀的人,才能這樣做。現在他由於羊癲瘋和不久前爆發的這樁禍事,害起了病態的憂鬱症,竟在昨天上吊自殺了。死後留下了用他那種特別的文體寫的一張紙條:『我出於自覺自願,消滅了自己的生命,與他人無涉。』是的,最好他在紙條上再添上一句:兇手是我,不是卡拉馬佐夫。但是他並沒有添上。他的良心對一件事情敢做,而對於另一件事情卻不敢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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