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二六九


  律師向證人拉基金發問的時候也弄得十分巧妙。我這裡要說明,拉基金是最重要的證人之一,無疑是極為檢察官所倚重的。原來他什麼全知道,知道的事出奇地多,他到所有的人那裡去過,看見過一切,同一切人說過話,清楚地知道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卡拉馬佐夫一家人的履歷。誠然,關於裝著三千盧布那只信封的事,他也只是從米卡口裡聽說過。但是他詳細描述了米卡在「京都」酒店裡所幹的好事,所有不利於後者的言語和舉動,還講了斯涅吉遼夫上尉被喚作「樹皮擦子」的那段故事。但是關於那特殊的一點,——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地產帳目上,是不是還欠米卡錢,——甚至連拉基金也說不出什麼來,只能用一些泛泛的輕蔑之詞搪塞過去:「以卡拉馬佐夫一家那種誰也說不清弄不明的一團糟狀態,誰還能辨得清楚他倆究竟誰對誰不對,誰欠誰呢?」他把目前正在審理的這樁罪案的全部悲劇,說成是農奴制的舊習俗,和俄國因缺乏適當的體制而陷於無秩序狀態的產物。一句話,他被容許發表了一點意見。拉基金先生在這訟案上初露頭角,被人家所注意。檢察官知道證人正在為雜誌寫一篇關於現代犯罪問題的論文,他在我們下文可以讀到的演詞中,就曾引用了這評論文中的某些意見,因此可以證明他是看過這評論文的。證人口中所描繪出來的這幅圖畫顯得陰暗而且險惡,這有力地加強了「公訴」的分量。總的說來,拉基金這番話由於它見解的獨立不羈和罕見的深遠高尚,使旁聽者都為之傾倒。甚至還聽到了兩三次突然爆發的掌聲,這正是在當他講到農奴制,講到俄國正陷於無秩序狀況的時候。但拉基金到底還年輕,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立刻被律師巧妙地利用上了。他在回答關於格魯申卡的某些問題的時候,由於被他無疑自己也意識到了的成功,以及他心中一時激起的那種高尚無比的心情所陶醉,竟冒失地用有幾分輕蔑的語調,把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說成是「商人薩姆索諾夫所豢養的情婦」。他事後情願付出極高的代價來贖回這句話,因為費丘科維奇立刻在這句話上抓住了他。這是因為拉基金完全料不到律師會在這樣短短的時間內把案件弄得這樣熟悉,竟會知道這樣隱秘的細節。

  「請問一下,」輪到律師提問的時候,他帶著極為客氣甚至恭敬的微笑開始說,「您自然就是那位拉基金先生,寫過一本曾由教區當局發表的小冊子,叫做《已故長老佐西馬的隱修生活》,裡面充滿深刻的宗教思想,書上還有呈獻給主教的虔誠而出色的題詞,我新近曾經愉快地讀了一遍。」

  「我寫這個東西,並不想發表,……以後他們給印了出來,」拉基金囁嚅地說,似乎突然不知為什麼有點慌亂甚至羞愧起來。

  「哦,寫得好極了!以您這樣的思想家,大概而且甚至必定對於一切的社會現象抱著十分寬大的態度。您那本有益的小冊子,由於主教的贊助,得以暢行,而且產生了相當的好影響。……但是我現在主要想好奇地問您一聲:您剛才聲明,您和斯維特洛娃小姐是相當熟識的, 是不是?」(Nota bene①:格魯申卡的姓原來是「斯維特洛娃」,這我是直到這一天在審案的過程中才初次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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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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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能對我的一切交往負責。……我還是個青年人,……而且誰還能對一切他所交往的人負責呢?」拉基金的臉漲得通紅。

  「我明白,我很明白!」費丘科維奇說,好象自己也感到慚愧,連忙道歉似的,「您也和其他任何人一樣,對於和一個年輕貌美的婦女相結識感到極為有趣,而且這婦女也樂於接待本城的優秀青年,但是……我只想探問一下:我聽說斯維特洛娃在兩月以前極想和最小的卡拉馬佐夫·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相識,叫您就在他當時還穿著修道服的時候把他帶到她家裡去,她答應只要您把他帶到,就給您二十五個盧布。後來知道,這件事正好就在構成本案的那件慘劇發生的那天晚上實現了。您把阿曆克賽·卡拉馬佐夫領到了斯維特洛娃小姐的家裡,是不是當時就從斯維特洛娃手裡領到了這二十五個盧布的獎賞,我想要向您打聽的就是這件事。」

  「這是開玩笑。……我看不出,為什麼這件事情會引起您的注意來。我收下這錢只是為了開開玩笑,……準備以後再歸還……」

  「這麼說,你確是收下了。但是您至今還沒有歸還呀,……或者已經交還了麼?」

  「這太無聊了,……」拉基金嘟囔說,「我不能回答這類問題。……我自然要歸還的。」

  首席法官開始干涉,然而律師宣稱,他對拉基金先生的詢問已經結束。拉基金先生離場的時候,多少有點被抹黑了。他那番高尚無比的話所博得的印象到底被摧毀了,費丘科維奇目送著他下去,似乎在指著他對觀眾說:「瞧吧,你們這些正直的控訴者到底是些什麼樣的人!」我記得,這一次米卡也還是免不了引起了一段插曲: 他被拉基金形容格魯申卡時所用的口氣氣瘋了, 突然從座位上大喊了一聲:「伯納德!」當問完拉基金以後,首席法官問被告有沒有話要說的時候,米卡響亮地喊道:

  「他在我被控犯罪以後還向我借過錢哩!他是個卑鄙的伯納德和名利熏心的傢伙,不信上帝,哄騙主教!」

  米卡自然又因為說話魯莽,受了一番訓誡,但是拉基金先生卻到底是徹底完蛋了。斯涅吉遼夫上尉的作證也不大順當,但完全是由於另一個原因。他出場時渾身襤褸,穿著肮髒的衣裳,肮髒的皮靴;儘管採取了一切預防措施,還事先經過「專門檢查」,還是突然發現,他完全喝醉了。關於米卡對他的侮辱的問題,他忽然拒絕回答。

  「不必提它了。伊留莎不許。上帝會補償我的。」

  「誰不許您說?您指的是哪一個人?」

  「伊留莎,我的小兒子,他坐在大石頭上時說過:『爸爸,爸爸,他多麼作踐你呀!』現在快要死了。……」

  上尉忽然號啕痛哭起來,一下撲倒在首席法官的腳下。在觀眾的笑聲之下,連忙把他帶下去了。檢察官事先指望的效果完全沒有實現。

  律師卻繼續利用一切手段。他對於案情之熟悉使大家越來越感到驚奇。例如,特裡豐·鮑裡索維奇的供詞本可以引起極強烈的印象,自然對於米卡來說是極為不利的。他幾乎扳著指頭計算出,米卡在發生慘劇的前一月第一次來到莫克洛葉的時候,所花的錢不會在三千以下,或者「只是稍為少一些。單單在那些茨岡女人身上就花了不知多少!賞給我們那些身上長蝨子的農民並不是每人『隨手扔給半盧布』,起碼是二十五盧布一張的鈔票,再少是不會給的。何況當時還公然從他手裡偷去多少錢啊!那些偷的人,是不會留下收據的。既然是他自己隨隨便便地拋擲,哪裡還能抓住賊呢!我們的鄉下人全是強盜,誰也不講良心的。至於姑娘們,落到我們那些鄉下姑娘們手裡的又有多少啊!我們那兒的那些人竟從此發了財,一點都不假,可原來都夠窮的。」一句話,他把全部用費都一一報了出來,仿佛開了一筆清單似的。這樣一來,關於只花去一千五百盧布,而把其餘的款子留在護身香囊裡的那種說法就顯得毫不可信了。「我親自看見的,親眼目睹他手裡拿著三千盧布,就好象看見他只拿著一個戈比那麼清清楚楚,我們這些人還會不識數麼!」特裡豐·鮑裡索維奇大聲說,竭力想討好「官長」們。但是輪到律師問的時候,他幾乎一點也不想去駁倒證詞,卻忽然講起,在被捕的前一月,初次酗酒的時候,馬車夫季莫費依和另一個農民阿基姆曾在莫克洛葉客棧過道的地板上,揀到過米卡喝醉酒掉下的一百盧布,交給了特裡豐·鮑裡索維奇,他當時賞給他們每人一個盧布。「這一百盧布您當時還給卡拉馬佐夫先生沒有?」特裡豐·鮑裡索維奇無論怎樣支吾,經過盤問鄉下人,也只好承認發現一百盧布的事,但是他說當時就把原款交還給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了,「老老實實地交了給他,不過他當時自己完全喝醉了酒,不見得會記得的。」因為他在傳喚鄉下人作證以前一直否認找到一百盧布的事,所以關於他還款給喝醉了的米卡的供詞自然也極為可疑。因此檢察官方面推出來的一個危險的證人退場的時候也蒙了嫌疑,名譽上遭到很大汙損。波蘭人也出了同樣的事情。他們上堂的時候十分驕傲而且神色自如。他們大聲說,第一層,兩人「曾為皇室服務」,「米卡先生」對他們提議,想用三千盧布收買他們的名譽,他們是曾經看見他手裡有過許多錢的。穆夏洛維奇說話時夾雜了許許多多的波蘭話,他看見這反能在首席法官和檢察官的眼裡抬高他的身分,就精神大振,最後完全用波蘭話說起來。但是費丘科維奇也把他們抓進網裡了:無論重新又傳喚上來的特裡豐·鮑裡索維奇怎樣閃避,最後也不能不承認他的一副紙牌確被佛魯勃萊夫斯基偷換了,而穆夏洛維奇做莊的時候,曾不住偷牌。這一點在當時卡爾幹諾夫提供的證詞中就曾加以證實,於是兩位波蘭老爺甚至在觀眾的哄笑之下相當丟臉地退走了。

  隨後所有那些最危險的證人幾乎全發生了這類情況。費丘科維奇使每個人都在道德上遭到了抹黑,把他們弄得灰溜溜地才放他們下場。那些法律專家和精通此道的人都很欣賞,只是仍舊感到不解,這一切究竟能產生什麼重大的根本效果,因為我重說一句,大家全覺得那可悲地變得越來越強有力的指控實在太無懈可擊了。但是大家從那位「偉大的魔術家」的自信上看得出他是心安理得的,因此大家都期待著,因為「這樣的人」不會從彼得堡白來一趟的,這人是不會毫無所得而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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