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
二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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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講到法院的首席法官,只能說他是個有教養,近人情,具有辦事經驗和極富於現代思想的人。他自視甚高,但不很關心自己的前途。他生活的主要目的在於做一個進步的人士。但同時他也有財產,有有勢力的親友。事後表明,他對卡拉馬佐夫一案是看得很重的,但僅僅只是從一般意義上來說。他感興趣的只是本案的現象和它的類別,把它作為我們的社會基礎的產物,作為俄國人性格的典型寫照應該怎樣加以看待等等。至於對案件中個人的性格,它的悲劇,以及被告和所有有關的人的個性,他都抱著抽象而漠不關心的態度,也許這是最適宜的。 在法官們沒有出現以前,大廳上已擠滿了人。我們法院的大廳是城裡最好的,寬敞,高大,音響也好。法官席設在一個稍稍高起的平臺上,在他們右首預備了一張桌子和兩排供陪審員坐的椅子。左面是被告席和辯護律師座。大廳中央,靠近法官席,有一張放「物證」的桌子。桌上放著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染血的白綢睡衣,那用來進行假定的兇殺的、倒楣的銅杵,米卡的袖上被血玷污的襯衫,他那當時因為把一條滲透了血的手帕塞進口袋裡去,因而在後面近口袋處全是血清的上衣,這塊滿染血污,現在已經完全發黃變硬了的手帕,米卡為自殺用,在彼爾霍金家裡裝上了子彈,而在莫克洛葉被特裡豐·鮑裡索維奇偷偷取走的手槍,那個用來裝給格魯申卡預備的三千盧布的,題著字的信封,那根系過信封的玫瑰色絲帶,還有其他許多東西,我不準備一一列舉了。稍稍隔開一段距離,在大廳的深處就是旁聽席,但在欄杆的前面還放著幾把椅子,是為證人們供述後繼續留在大廳時坐的。十點整法官們出場了,三人中一位是首席法官,一位是法官,另一位是名譽調解法官。檢察官自然也立即出現。首席法官是身軀短小粗胖的人,比普通中等身材矮些,有五十歲左右,一副灰黃色的面孔,深黑中夾著銀絲的,剪得極短的頭髮,掛著紅綬帶,——不記得戴的是哪一種勳章了。我覺得,——不僅是我,大家都覺得,檢察官的臉色煞白,簡直近於發綠,似乎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在一夜之間突然消瘦了下去,因為前天我還看見過他氣色完全正常。他一開始先問法庭執達吏:陪審官們是否已經全到齊了?……然而我看我不能繼續照這樣講下去,至少是因為有許多事我根本沒有聽清楚,有的事沒去太注意,還有的事是忘了提起,但主要是因為我在前面已經說過,如果把所說的、所發生的一切全記下來,我的時間和篇幅一定是不夠的。我只知道辯護律師和檢察官兩方面對陪審員資格提出異議的不很多。這十二位陪審員我倒還記得:有四個是我們城裡的官員,兩個商人,六個是本城的農民和小市民。我記得,社會上,特別是太太們,還在開庭前許久就有人頗為驚異地詢問:「難道這樣微妙、複雜,牽涉到心理學問題的案件可以交給一些官員,甚至農民去作出生死攸關的決定麼?這些官員,尤其是農民,能懂得些什麼呢?」這四個被選為陪審員的官員果真全是低級小官吏,頭髮都斑白了,——只有一個稍年輕些,——這些人在我們的社會上默默無聞,他們靠微薄的薪俸度日,多半有上不了場面的老婆,還有一大堆說不定甚至是赤著腳的子女,在公餘閒暇的時候總是以到什麼人家打小牌為消遣,自然從來沒有讀過一本書。兩個商人雖然樣子體面,但卻有點沉默和呆板得出奇:內中一個剃光了鬍鬚,穿著德國式的服裝,另一個蓄著灰白的鬍鬚,脖子上掛著紅綢帶,系著一個不知什麼獎章。至於那幾個小市民和農民更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們城裡的小市民幾乎和農民一樣,甚至也有種地的。其中兩個也穿著德國式的服裝,也許因此比其他幾個更顯得肮髒而且不順眼。因此真會產生一個念頭,就是我在剛剛見到他們的時候,也生出這樣的念頭:「這類的人怎麼能夠理解這個案件呢?」然而他們的臉卻給人一種出奇地顯赫而且近乎威嚴的印象;它們都滿臉嚴肅,皺緊眉頭。 首席法官終於宣佈審理退職九等文官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被殺案,——他當時的原話我記不全了。吩咐執達吏把被告帶進來,於是米卡出現了。大廳裡肅靜無聲,蒼蠅飛都可以聽得見。我不知道對於別人怎樣,米卡的樣子給我一個極不愉快的印象。主要的是他打扮成一個十足的紈袴子弟,穿著剛裁制好的新服裝,我後來知道,這套新裝是他特地為這一天到莫斯科去定制來的,是向一直還保存著他的衣裳尺寸的熟悉裁縫定做的。他戴一雙新的黑漆皮手套,穿著講究的襯衣。他邁著他那一俄尺長的大步走進來,一眼不眨地直視著前面,顯出毫不畏懼的神色走到自己座位前落了坐。同時那位名律師費丘科維奇也緊接著出現了,大廳裡似乎立刻傳遍了一陣壓低著的嘁喳聲。他是個身材瘦長的人,長著兩條又細又長的腿,蒼白而纖細的手指,刮光臉沒留鬍鬚,頭髮十分短,梳得極樸素,薄薄的嘴唇偶爾扭曲著露出一種又象嘲弄又像是微笑的神色。他看樣子有四十歲,一張臉本來可以算是好看的,可惜他那雙眼睛本身既不大,也沒有表情,卻又互相距離得出奇地近,中間只隔著一條細長的鼻子上的細細的鼻樑骨。一句話,這張臉帶有一種觸目的鳥兒般的神氣,使人看了有點驚奇。他穿著晚禮服,系著白領結。我記得首席法官首先訊問米卡的話,是關於他的姓名等等。米卡厲聲回答,但聲音大得有點出人意外,甚至使首席法官的腦袋一哆嗦,幾乎驚異地看著他。以後又讀了一張以證人和專家身分被召喚到庭的人的名單。名單很長,證人中有四個未到:米烏索夫現在已經到巴黎去了,但是他的證詞還在預審時就錄過了;霍赫拉柯娃太太和地主馬克西莫夫因病不到;還有斯麥爾佳科夫已經暴卒,有警察方面出具證明。關於斯麥爾佳科夫的死耗引起了大廳裡強烈的騷動和竊竊私語。自然,旁聽的群眾裡有許多人還不知道這個突然自殺的情況,但是特別使人驚愕的是米卡的舉動:剛一宣佈了斯麥爾佳科夫的事,他忽然從自己的座位上向整個大廳叫喊道: 「狗就該象狗那樣地死!」 我還記得,他的律師怎樣急忙跑到他身邊去,首席法官如何威嚇說如果再發生這類舉動要嚴厲處置。米卡點著頭,卻似乎並不懺悔,只是斷斷續續地好幾次對律師反復低聲說: 「我不啦!我不啦!這是脫口而出的!再也不啦!」 自然,這個短短的插曲在陪審員和旁聽的觀眾中產生的印象是於他不利的。性格顯示了出來,自己暴露了自己。就在這樣的印象之下,書記宣讀了公訴書。 這公訴書十分簡短,但卻頗為切實。只陳述了一些主要的理由,說明為什麼應拘捕某人,為什麼應該把他交付法庭審判等等。但是這文件給了我強烈的印象。書記讀得清晰準確,聲調鏗鏘。全部的悲劇似乎重新出現在大家面前,那樣地突出,那樣地凝聚,帶著那樣致命的、無可挽回的色彩。我清楚地記得首席法官在宣讀終了以後怎樣大聲而莊嚴地問米卡: 「被告,你承認自己有罪麼?」 米卡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說: 「在酗酒和放蕩方面,我承認自己有罪,」他還是用那種有點出人意外的、近乎發狂的聲音嚷著,「在懶惰和胡鬧方面是有罪的。正當我立志永遠做一個誠實的人的時候,卻突然遭到了命運的打擊!可是對於老人的死,我的仇人和父親的死——是沒有罪的!關於搶去他的財產這件事,不,不,我是沒有罪的,也不可能會有罪:因為德米特裡·卡拉馬佐夫是卑鄙的人,卻不是賊!」 他喊完了這幾句話,坐了下來,顯然在渾身打顫。首席法官重又對他發出簡短而帶有訓斥口氣的警告,要他只回答問題,不許毫不相干地亂髮一些瘋狂的感歎。他接著下令開始進行審訊。證人們全體被叫進來宣誓,我當時就一下子全看見了他們。但是被告的兄弟們被准許出庭作證,無需宣誓。經過神父和首席法官一番訓諭之後,證人們又被引走,盡可能把他們彼此隔離開。隨後就開始一個個陸續傳喚他們上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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