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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八


  「在生活中一般的情況下,」他用一種自以為是的學究口氣說,有一次他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飯桌旁伺候,同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辯論起信仰的問題來,逗得他生氣的時候,也是用的這種口氣,「在生活中一般的情況下,打耳光現在的確被法律禁止了,大家不再打人。但是在特殊的情況下,不但是我們這裡,就是在全世界,連最地道的法蘭西共和國,也還是照樣在打人,和亞當夏娃的時代一樣,而且將來也永遠不會停止。可是,您竟連在當時那樣特殊的情況下也不敢。」

  「你為什麼在學法文單字?」伊凡朝放在桌上的練習本揚一下頭。

  「為什麼我不能學學這個,來增進我的學問呢,將來有一天也許我也可以到歐洲那些令人快樂的地方去去的。」

  「你聽著,你這壞蛋,」伊凡兩眼冒火,全身發抖,「我不怕你告發,隨便你怎樣招供去好了。我現在不把你揍死,只是因為我疑心這次罪案是你犯的,一定要把你送上法庭。我早晚會把你揭露出來的!」

  「我覺得您還是閉嘴不說好。因為我完全清白無罪,您能告我什麼?誰能相信您?您只要一開口,我就全說出來,我幹嗎不為自己辯護呢?」

  「你以為我現在怕你麼?」

  「即使我剛才對您說的話法院不相信,可是大家會相信,會使您沒臉見人。」

  「這又是『同聰明人談談是有好處的』麼?」伊凡咬牙切齒地說。

  「您說的正對。您還是做個聰明人吧。」

  伊凡·費多羅維奇站起身來,氣得渾身打著顫,穿上大衣,再也不答理斯麥爾佳科夫,甚至看也不看他,很快就走出了木屋。晚上的新鮮空氣使他感到精神一爽。這是個月明之夜。恐怖的噩夢般的念頭和感觸在他心裡沸騰。「現在就去告發斯麥爾佳科夫麼?但是有什麼可告發的呢,他弄到結果還會是無罪的。相反地,他可以反控我。真的,我當時為什麼答應到契爾馬什涅去?為什麼?為什麼?」伊凡·費多羅維奇問,「是的,我自然在等待發生什麼事情,他的話是對的。……」他又再一次想起了他在父親家中最後一夜在樓梯上偷聽的情景,這樣想起來已經有無數次了,但這一次卻感到心情特別痛苦,甚至使他象被刀紮了一下似的猛一下站住了:「是的,我當時確在期待這樣的事,這是真的!我希望,我確實是在希望發生謀殺!我真的是希望發生謀殺麼?……應該把斯麥爾佳科夫幹掉!……假如我現在不敢幹掉斯麥爾佳科夫,就簡直不配再活下去!……」伊凡·費多羅維奇沒有回家,卻徑直奔到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家裡。他的出現使她嚇了一跳,因為他的神氣簡直象發了瘋。他把他和斯麥爾佳科夫談話的情形告訴了她,完全說了出來,連小過節也不漏。無論她怎樣勸他,他也不能平靜下來,不住地在屋裡走,斷斷續續地說著一些古怪的話。最後他終於坐了下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撐著頭,說出這樣幾句奇怪的警句來:

  「如果殺人的不是德米特裡,而是斯麥爾佳科夫,那麼我當時自然是和他同謀的,因為是我嗾使他去做這件事的。是不是我嗾使的,我還不知道。但是假使是他殺死的,而不是德米特裡,那麼我自然也是兇手。」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聽了這句話,默默地站起身來,走到書桌旁邊,打開放在桌上的小盒,掏出一張紙來,放在伊凡面前。這張紙就是後來伊凡·費多羅維奇對阿遼沙宣佈確認德米特裡殺死父親的「象數學公式那麼清楚的證據」。那是米卡醉後寫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一封信,是阿遼沙在卡捷琳娜家看到格魯申卡侮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情景以後,回修道院去,在田野裡和米卡相遇的那個晚上寫的。當時米卡和阿遼沙分了手,就急忙跑到格魯申卡那裡去;誰也不知道他見到她沒有,但是夜裡他竟出現在「京都」酒店裡,喝了不少的酒。醉後他要了紙筆,塗寫了一張對於自己很重要的文件。這是一封瘋狂的,話很多卻又前言不搭後語的信,完全是一封「醉書」。好象是一個醉鬼回家後,特別激烈地對妻子和家裡的什麼人講述他剛才怎樣被人侮辱,侮辱他的是個多麼卑鄙的人,他自己相反地是多麼好,他一定要給那個卑鄙的人一點厲害瞧瞧,——這一套話總是又長又不連貫的,說得滿腔激動,不住用拳頭敲桌子,流著醉淚。酒店裡拿給他的紙是張破爛肮髒的普通的信箋,質地惡劣,反面還寫了一篇帳目。顯然這張紙容納不下醉人的一大堆嘮叨。米卡不但把上下所有空白的地方寫滿,最後的幾行甚至還交叉重疊著寫在已經寫過的字句上。那封信的內容如下:「我的要命的卡嘉!明天我就設法弄到錢,把你的三千盧布還你,從此就再見吧,火氣極大的女人!再見吧!我的愛情!我們從此一刀兩斷!明天我將從所有的人手里弄錢,假如在別人手里弄不到,我敢對你起誓,我要到父親那裡去,砸破他的腦袋,從他的枕頭底下拿到手,不過但願伊凡離開了。我寧願去服苦役,也一定要把三千盧布還給你。請原諒吧。我要對你長跪叩頭,因為我在你面前是個卑鄙的人。你饒恕我吧。不,還是不必饒恕好,這樣你我都輕鬆些!我寧願被判苦役,不願接受你的愛情,因為我愛著別人,你今天已經深深地認識她了,那麼你怎麼還能饒恕我呢?我要殺死偷我東西的賊!我要離開你們大家,到東方去,好讓別人都不認識我。我也要把她遺忘,因為不但是你一個人,連她也是折磨我的人。再見吧!

  「再啟:我雖寫的是詛咒的話,但是十分崇拜你!我聽得出我胸中的聲音。還留著一根弦兒,在錚錚地發響。最好把心切成兩半!我將自殺,但首先一定要殺死那條狗。從他那裡搶下三千,扔給你。雖然我在你面前是一個卑鄙的人,但決不是賬!你等候著那三千盧布吧。在那條狗的被褥底下,玫瑰色的絲帶。我不是賊,而是要殺死偷我的賊。卡嘉,你不要輕蔑地看我:德米特裡不是賊,卻是殺人的兇手!為了站住腳跟,不看你的傲慢的顏色,我殺死父親,毀了我自己。為了不愛你。

  「三啟:我吻你的腳,再見吧!

  「四啟:卡嘉,你禱告上帝,使人們能拿出錢來。我可以不至於流血。如弄不出錢。就要流血了!你殺死我吧!

  你的奴隸和仇人

  德·卡拉馬佐夫。」

  伊凡讀了這個「文件」,立刻完全相信了。這麼說,殺人的是哥哥,不是斯麥爾佳科夫。既不是斯麥爾佳科夫,也就不是他伊凡。這封信在他的眼裡突然具有數學公式般的意義。他對於米卡的有罪,再也不會有任何懷疑了。此外,伊凡從來沒有懷疑米卡會串通斯麥爾佳科夫一起幹,那樣和事實也不符。伊凡完全安心了。第二天早晨,他想起斯麥爾佳科夫和他的嘲笑時,心裡只是感到輕蔑。

  過了幾天,竟奇怪自己怎麼會因為他的疑心而感到那樣苦惱屈辱。他決定不去理會他,把他忘掉。這樣過了一個月。他不再向任何人打聽斯麥爾佳科夫的事,但是有兩次偶然聽到他病得很厲害,而且神志不大正常。「早晚會發瘋的。」年輕的醫生瓦爾文斯基有一次這樣談到他。伊凡當時很注意這句話。在這個月的最後一周裡,伊凡自己也開始感到不很舒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請來的醫生在開審不久前從莫斯科來到,他曾去請他診視過。就在這時候,他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關係緊張到了極點。這是兩個互相愛戀著的仇人。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對於米卡的那種儘管短暫、但卻強烈的戀舊心情,把伊凡激得完全狂怒了。我們前面曾描寫過阿遼沙從米卡那兒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裡去的時候所遇到的最後那一場戲,奇怪的是,在這場戲發生之前,整整的一個月裡,伊凡一次也沒有聽到她對米卡的犯罪有過什麼懷疑,儘管她不時對米卡產生那種使他最為憤恨的戀舊之情。同時還值得注意的是,他雖感到自己對米卡的憎恨日益加深,但心裡卻明白他的恨他,並不是為了卡嘉對他戀舊,卻是因為他殺死了父親!他完全自己覺察到,而且意識到這一層。雖然如此,他在開審的前十天,還是到米卡那裡去,對他提出了一個逃走的計劃,——這計劃顯然是他早就想好了的。

  在這件事上,除了促使他採取這一步驟的主要原因以外,還有一個他心中沒有平復的創痕也起了作用,這就是斯麥爾佳科夫所說的那句閒話,仿佛米卡被控是對伊凡有利的,因為那樣一來他和阿遼沙兩人應得的亡父遺產,數目將從四萬增加到六萬。他決定自己一人就拿出三萬來,作為設法使米卡逃走的費用。當時他從他那裡回來,心裡感到十分煩悶而且慚愧:他忽然開始覺得,他的希望米卡逃走,不但為了犧牲三萬盧布以平復他心上的創痕,還由於別種原因。

  他自己問自己:「是不是因為我在心靈上同樣是兇手?」有一種隱約但卻炙人的東西在刺痛他的心。尤其是在整整的這一個月內,他的驕傲受到重大挫傷,但是這話以後再說。……伊凡·費多羅維奇在和阿遼沙談話以後,已經準備拉自己住所的門鈴,突然又決定要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裡去,這時候他是受到一種在他胸中突然沸騰起來的特別憤恨的情感的支配。他忽然想起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剛才當著阿遼沙喊道:「可是你,你竭力讓我相信他(也就是米卡)是兇手!」伊凡想起這句話,甚至愣住了:他從來也沒有讓她相信米卡是兇手過,正相反,當他從斯麥爾佳科夫那裡回來的時候,他還曾在她面前懷疑過自己哩。

  相反地,正是她,是她取出那張「文件」給他看,來證明他哥哥有罪的!可現在她忽然說起:「我自己也到斯麥爾佳科夫那裡去過的!」什麼時候去的?伊凡一點也不知道。這麼說來,她並不十分相信米卡有罪!斯麥爾佳科夫會對她說些什麼?他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可怕的怒火在他的心裡燃燒。他真不明白他怎麼會在半小時以前把這句話放了過去,不當時就嚷起來。他不再去拉門鈴,拔腳就向斯麥爾佳科夫那裡跑去。「這一次我也許要殺死他,」他在路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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