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二三二


  「他就象陀螺一樣:你得把他轉一下,放到地上,狠狠地抽,抽,用鞭子抽;我如果嫁給他,就要一輩子象抽陀螺似的抽得他轉。您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不覺得害臊麼?」

  「不。」

  「我不講神聖的事情,您一定氣得要命。我不願意做聖人。犯了滔天大罪,到了另一世界會怎樣處置?您大概知道得很清楚吧。」

  「上帝會責罰的。」阿遼沙盯著她。

  「我就盼望這樣。我一到那裡,人家責罰我,我突然當面對他們大笑起來。我真想點著房子,阿遼沙,點著我們家的房子。您還是不相信我麼?」

  「為什麼不相信?甚至有十二歲左右的孩子,非常想燒著什麼東西,竟真的會點起火來。這是一種病。」

  「不對,不對,不管小孩怎麼樣,但是我說的跟那個不一樣。」

  「您把壞事當作好事,這是一種精神上暫時的危機,也許這是您以前的病留下的後果。」

  「您真是看不起我!我就是不想做好事,我只想做壞事,這跟病根本沒什麼關係。」

  「為什麼要做壞事呢?」

  「就為的是希望什麼都不剩下。唉,要是能什麼都不剩下,那才好呢!您知道,阿遼沙,我有時想幹出許許多多壞事和最不象話的事情來,長期偷偷地幹下去,最後又突然被大家發現了。大家把我團團圍住,用手指點著我,但是我卻瞪眼看著大家。這是非常愉快的事。為什麼這樣愉快,阿遼沙?」

  「就是這樣。產生一種渴望,想破壞一些好的東西,或是象您所說的,用火點著它。這也是常有的事。」

  「我不但是說說,我還要做。」

  「我相信。」

  「唉,就為您肯說出『我相信』這句話來,我是多麼地愛您呀。您一點兒,一點兒也沒有撒謊吧。也說不定您以為我是在故意說這些話,是逗著您玩的?」

  「不,我並不認為那樣,……儘管說不定你也確實有點這種渴望。」

  「有一點的。我決不對您撒謊。」她兩眼閃爍發光地說。

  最使阿遼沙驚愕的是她那嚴肅的態度:她這會兒臉上沒有絲毫嘲弄和玩笑的意味,儘管以前就是在她最「嚴肅」的時候也總少不了帶點快樂和玩笑的神氣。

  「人有些時候是愛犯罪的。」阿遼沙沉思地說。

  「對呀,對呀!您說出了我的意思,愛的,大家都愛,什麼時候都愛,並不是『有些時候』。告訴您,大家就仿佛什麼時候約定好了說謊,於是從那時候起大家就都說起謊來。大家全說他們憎惡壞事,暗地裡卻都愛它。」

  「您還在讀壞書麼?」

  「讀的,媽媽讀這類書,藏在枕頭底下,我就偷來看。」

  「您這樣毀您自己,不感到慚愧嗎?」

  「我願意毀我自己。此地有一個小孩,他躺在軌道上面,讓火車從上面開過。真是幸運兒!跟您說吧,現在令兄因為殺死了父親受審判,大家就都因為他殺了父親而愛他了。」

  「因為他殺了父親而愛他?」

  「是的,大家全愛他!大家嘴上說可怕,但是私下裡都非常愛他。我首先愛。」

  「在您講到大家的話裡也確實有幾分實情。」阿遼沙輕聲說。

  「您居然有這樣的想法!」麗薩高興地尖叫起來,「教士也有這類思想!您沒法想像,我是多麼尊重您,阿遼沙,因為您永遠不說謊話。噯,讓我只對您一個人講講我的那個可笑的夢吧:我有時夢見小鬼,仿佛我在黑夜裡拿著蠟燭正呆在屋裡,忽然四處都是小鬼,四個屋角和桌子底下全有,它們還把門打開了,門外也站著一大群,想進來抓我。眼看已經走過來了,就要抓住我了。我忽然畫了個十字,它們全懼怕起來,往後退走,但是並不完全走開,站在門旁和角落裡,等候著。我忽然很想出聲罵上帝,剛罵出口,它們忽然又成群湧到我的面前,歡天喜地,眼看又要抓住我,我忽然又畫了個十字,——它們又走了。這真讓人痛快,痛快得透不過氣來。」

  「我也常做這個夢,完全一樣。」阿遼沙忽然說。

  「真的麼?」麗薩驚訝地嚷道,「您聽著,阿遼沙,您不要笑,這是極重要的:難道兩個不同的人會做一樣的夢麼?」

  「大概會的。」

  「阿遼沙,我對您說,這事非常重要,」麗薩帶著一種大驚小怪的神氣繼續說,「重要的不是夢的本身,而是您能夠做和我一樣的夢。您永遠不會對我說謊,現在也不要說謊:這是真的麼?您不是笑我麼?」

  「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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