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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


  第二卷 伊凡·費多羅維奇哥哥

  第一節 在格魯申卡家裡

  阿遼沙到教堂廣場商人的寡婦莫羅佐娃家去見格魯申卡。她一清早就打發費尼婭到他那裡,堅請他來一趟。阿遼沙問起費尼婭,才知道小姐從昨天起就顯得極為驚惶不寧,不同往常。米卡被捕後兩個月以來,阿遼沙時常到莫羅佐娃家去。有時出於自動,有時是受了米卡的委託。米卡被捕後第三天,格魯申卡病得很厲害,躺了幾乎有五個星期,其中有一個星期簡直人事不知。她雖然已經下地差不多有兩個星期,可以出門了,臉色卻變得很多,焦黃精瘦。但是據阿遼沙的眼光看來,她的臉似乎更加動人了,而且每當他走進去的時候,很高興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了一種堅定的、明白事理的神情。顯示出了一種精神上的變化,有了某種隨時隨刻溫順恬靜但又善良而堅定不移的決心。額上兩眉間出現了一條垂直的細細的皺紋,給她可愛的臉添上了一種專心沉思的表情,乍看起來,甚至顯得有幾分嚴厲。以前的輕浮一類神色一點痕跡也不剩了。阿遼沙還覺得奇怪的是,雖然這可憐的女人是一個男子的未婚妻,而他正當成為她的未婚夫的時候,由於可怕的罪行而被捕,她遭到了巨大的不幸,雖然她以後害了病,現在又面臨著法庭即將宣佈的幾乎不可避免的判決,但她卻仍舊沒有喪失過去那種青春的快樂。她以前驕傲的眼睛裡,現在閃爍著一種寧靜的光彩,儘管……儘管當她一想到那個非但沒有在她心裡沉寂下去,反而越發滋長起來的煩惱念頭時,她的眼裡偶然還要射出一種不祥的凶光,這種煩惱的對象仍舊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甚至當格魯申卡臥病在床的時候,她在說胡話的時候還曾提起過她。阿遼沙明白她是為了米卡和她吃醋,為了囚犯米卡,儘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一次也沒有到監牢裡去看過他,而她本來是隨時都可以辦得到的。這一切對阿遼沙成了一個難題,因為格魯申卡只對他一個人表露心事,不斷地和他商量;而他有時卻完全無力對她提出什麼忠告。

  他憂心忡忡地走進了她的寓所。她從牢裡探望米卡回來已經半小時,從她在桌旁安樂椅上跳起來迎接他的那種迅速動作上,他斷定她正在急不可耐地等候他。桌上放著紙牌,看來剛發了牌在玩「捉傻瓜」。在桌子另一邊的皮沙發上打了一張臨時鋪,馬克西莫夫正穿著晨服,戴著棉織的小帽,斜靠在上面。他雖然甜甜地微笑著,卻顯然有病,身體十分衰弱。這個無家可歸的小老頭兒,在兩月以前同格魯申卡從莫克洛葉回來以後,就在她身邊留了下來,而且從此一直住在她家裡,一步也沒離開過。他當時和她一塊兒冒雨進城,渾身淋得精濕,又受了驚嚇,坐在沙發上,帶著畏縮而哀懇的微笑一直默默地盯著她。格魯申卡正在非常憂傷的時候,而且已經開始發寒熱,進城後最初半小時裡由於各種忙亂的事情,幾乎忘掉了他,最後才突然偶爾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露出可憐而慌亂的樣子,看著她嘻嘻地笑了一聲。她叫費尼婭拿點東西給他吃。他在那裡坐了整整一天,幾乎動也不動;天色已黑,關上百葉窗的時候,費尼婭問女主人:

  「小姐,難道他宿在這裡麼?」

  「是的,給他在長沙發上鋪上被褥。」格魯申卡回答說。

  格魯申卡詳細盤問他,才知道他現在果真完全沒有棲身之處,「我的恩人卡爾幹諾夫先生賞了我五個盧布,乾脆對我說,以後不再收留我了。」「好吧,上帝保佑你,那你就留在這裡吧。」格魯申卡煩惱地決定,用憐憫的神色朝他微笑了一下。她這一笑一直透進了老人的心。他的嘴唇哆嗦著,感激得哭了起來。從此以後這個流浪的食客就留在她家裡。甚至在她鬧病時,他也沒有離開。費尼婭和她的母親,格魯申卡的廚婦,並沒有驅逐他,繼續給他東西吃,替他在長沙發上鋪床。以後格魯申卡竟跟他混熟了。她病剛好,甚至沒有等到復原就去看米卡,從他那裡回家以後,為了排遣愁悶,常坐下來和「馬克西穆什卡」談談各種空話,免得去想自己的傷心事。原來這小老頭兒有時倒也很善於講點什麼,所以到後來他甚至成了她一個必不可少的人了。除阿遼沙以外,格魯申卡幾乎任何人也不接待,而阿遼沙也不每天來,來了以後又永遠不久坐。她的老商人這時病已很重,象城裡人們議論的那樣,「要歸天了」。後來果然在審判米卡的案子後不過一星期就死了。死前三星期,他感到自己死期已近,把自己的兒子、媳婦和孫兒們喚上樓來,吩咐他們不要再離開他。從那個時候起,他嚴囑僕人們不許放格魯申卡進來,如果上門來,就對她說:「他盼您長命百歲,快快活活,把他忘掉了吧。」但是格魯申卡還是幾乎每天打發人去問他的健康。

  「可盼來了!」她把牌一扔叫了一聲,高興地招呼著阿遼沙,「馬克西穆什卡盡嚇唬我,說你也許不會來。我真需要你!你坐到桌子跟前來吧;要什麼,要咖啡嗎?」

  「也好,」阿遼沙在桌旁坐下說,「餓極了。」

  「真是的;費尼婭,費尼婭,拿咖啡來!」格魯申卡喊著,「咖啡早已煮好,等候著你呢。把烤餡餅也拿來,要熱的。你聽著,阿遼沙,為了餡餅今天又鬧得天翻地覆。我給他送到監獄裡去,你信不信,他竟扔還給我,怎麼也不肯吃。還把一個餡餅扔到地板上,踩得稀爛。我說:『我把它留在看守那裡,要是你到晚上還不吃,那麼你的心也就太狠了!』我就這樣走了。你信不信,我們又拌嘴了。一見面就拌嘴。」

  格魯申卡很激動地把這一大堆話一古腦兒全說了出來。馬克西莫夫立刻膽怯地陪笑,垂下了眼皮。

  「這一次為什麼事拌嘴呢?」阿遼沙問。

  「我完全料不到!你想一想,他竟為了『以前那位』吃醋,意思是說:『你為什麼要養活他?你又開始供養起他來啦?』他老在吃醋,整天老為我吃醋!連睡覺吃飯的時候也在吃醋。上星期有一次甚至還為了庫茲馬吃醋。」

  「他不是知道『以前那位』的事情麼?」

  「可不是麼。他從一開始直到今天一直都是知道的,可今天一覺醒來,忽然就罵起來了。他講的那些話,說出來都讓人害臊。傻瓜!我出來的時候,拉基金到他那裡去了。說不定正是拉基金在那兒挑嗾呢?你以為怎麼樣?」她似乎心不在焉地隨口說。

  「那說明他愛你,十分愛你。現在又正是特別煩惱的時候。」

  「明天要開審,還能不煩惱麼?我去就是為跟他說說關於明天的事情,因為,阿遼沙,明天會發生什麼樣的情況,我聯想著都覺得害怕。你剛才說他煩惱,可不知道我有多煩惱哩!但他卻淨講波蘭人的事情!真是傻瓜!也許他只對馬克西穆什卡才不會吃醋。」

  「可我太太也淨為了我吃醋哩。」馬克西莫夫插了這麼一句。

  「哦,為了你!」格魯申卡不大樂意地笑了起來,「為了你,和誰吃醋呢?」

  「和娘姨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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