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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但是關於什麼人建立了特洛伊那個問題,你可把他難倒了!」斯穆羅夫忽然插嘴說,他很喜歡那個關於鵝的故事,這時候十分為克拉索特金而感到自豪。

  「真的難倒了麼?」上尉討好地附和說。「是關於什麼人建立了特洛伊的事麼?這事我們聽說過,真把他難倒了。伊留莎當時就講給我聽過。……」

  「爸爸,他什麼都知道,在我們這些人裡,他比誰都知道得多!」伊留莎也接口說。「他只是假裝成這樣,其實他在學校裡各門功課全考第一。……」

  伊留莎帶著無限幸福的神色望著柯裡亞。

  「關於特洛伊的問題只是無聊的瞎說八道。我自己認為這個問題是不重要的。」柯裡亞用得意的謙遜姿態說。他已經完全恢復了自如的神氣,雖然心裡還是有點不安:他感到自己過於興奮,例如關於鵝的故事,他講得有點太熱心了,況且阿遼沙在他講的時候一言不發,態度十分嚴肅。這個自負的少年開始漸漸地心緒不寧起來:「他所以沉默,是不是因為看不起我,以為我在這裡等他誇獎?假使他敢這樣想,那我……」

  「我一直認為這問題是不重要的。」他又傲然地說。

  「我知道什麼人建立的特洛伊。」一個以前幾乎沒有說過話的男孩完全出人意外地忽然開了口。他生性沉靜,顯然露出靦腆的樣子,面貌很好看,有十一歲,姓卡爾塔紹夫。他坐在緊靠門的地方。柯裡亞帶著傲慢驚異的樣子瞧了他一眼。原來:「什麼人建立了特洛伊」的問題在各班都成了一種秘密,誰要想探明這秘密,就必須讀斯馬拉格多夫的書。但是斯馬拉格多夫的書除了柯裡亞以外誰也沒有。有一天,在柯裡亞轉過身去的時候,卡爾塔紹夫匆忙中偷偷翻開插在許多書中間的斯馬拉格多夫的著作,恰好翻到了講述特洛伊城建立者的地方。這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是他總感到有點心虛,不敢公然宣佈他也知道誰建立了特洛伊,恐怕出什麼亂子,受柯裡亞的羞辱。現在不知為什麼忽然忍不住,竟說了出來。但實際上他也早就想說了。

  「哦,什麼人建立的?」柯裡亞用高傲的神氣轉身問他,一看臉色就猜到他的確知道,所以當然立刻就作好了一切思想準備。這時,在大家的情緒中突然產生了一種所謂的不協調。

  「建立特洛伊的是丘克爾,達爾丹,伊留斯和特羅斯。」男孩一口氣說了出來,小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紅得看著可憐。但是孩子們全盯著他,看了整整的一分鐘,隨後所有這些盯著他的眼睛一下子忽然又都轉到了柯裡亞身上。柯裡亞露出輕蔑而又冷淡的神情,繼續用眼睛打量著那個不遜的孩子:

  「怎麼是他們建立的?」他終於開口說,「而且一般地說,建立一個城市或國家,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是不是他們跑了來,每人砌上一塊磚頭,是不是?」

  傳出了笑聲。做錯了事的小孩的臉色從玫瑰變成了血紅。他一聲不響,眼看就要哭出來。柯裡亞讓他這樣繼續被折磨了一分鐘。

  「議論這樣的歷史事件,比如一個民族的建立等等,首先必須弄清這是什麼意思。」他一字一句用教訓口氣說,「不過我對於這一類娘兒們的神話一向不大重視,而且一般說,我壓根兒就不很尊重世界史。」他忽然不經意地朝著在座的全體又補充了這麼一句。

  「不尊重世界史麼?」上尉似乎突然吃了一驚似的問。

  「是的,世界史。那只是研究人類幹的許多蠢事,別的什麼也不是。我尊重的只有數學和自然科學。」柯裡亞誇誇其談地說,一邊悄悄朝阿遼沙瞧了一眼:他在這裡只害怕阿遼沙一個人的意見。但是阿遼沙還是沉默著,照舊露出嚴肅的態度。假使現在阿遼沙說上一句什麼,事情或許也就到此為止了,但是阿遼沙沉默著,而「沉默也許就是表示瞧不起」,於是柯裡亞實在忍不住火了。

  「現在我們那些古典文學也是的:完全是發瘋,其它什麼也不是。……您好象又不贊成我的話吧,卡拉馬佐夫?」

  「我不贊成。」阿遼沙含蓄地微笑著說。

  「要是您問我對於這些古典文學的根本看法的話,我要說,那簡直就是一種警察手段,只是為了這個用意才設下這些課程的。」柯裡亞忽然又漸漸地呼吸急促起來。「設這些學科就是為了使人沉悶,為了消磨人的才能。本來已夠沉悶,還儘量想法怎樣弄得更加沉悶些?本來已經夠蠢笨,還想法怎樣弄得人更加蠢笨些?於是就想出了古典文學。這是我對它們的根本看法,我希望我永不會改變這種看法。」柯裡亞斷然地說出他最後的結論。兩頰上露出塊塊紅暈。

  「這是對的。」專心傾聽著的斯穆羅夫忽然用響亮而且堅信的聲調表示贊成。

  「可他自己還是在拉丁文上考第一!」那群男孩中的一個忽然嚷了一句。

  「是的,爸爸,他這樣說,可他自己的拉丁文在我們全班裡考第一。」伊留莎也附和說。

  「那有什麼?」柯裡亞認為不能不自衛了,雖然他對於這些誇獎的話也感到很高興。「我背熟拉丁文,因為必須去背熟,因為我答應母親讀完這門課,而我一向主張既然動手做一件事,就必須把它做好,但是我心裡卻深深厭惡古文課和所有這一類卑鄙的玩藝。……您不贊成麼,卡拉馬佐夫?」

  「何必說是『卑鄙玩藝』呢?」阿遼沙還是笑著說。

  「要知道,所有的古典文學都已經譯成了各種文字,所以說,他們設拉丁文課並不是為了研究古典文學的需要,僅僅是一種警察手段,為了消磨學生的才能。既然這樣,怎麼不是卑鄙的呢?」

  「哦?這一切是誰教您的?」阿遼沙大聲說,終於驚訝起來。

  「第一,我自己也能瞭解,不用人家教,第二,您要知道,關於我剛剛對您講的古典文學已經翻譯出來這一層,那是教師柯爾巴斯尼科夫自己對三年級全班學生說過的。……」

  「醫生來了!」一直沉默著的尼娜突然喊道。

  果真有一輛屬￿霍赫拉柯娃太太的馬車駛近大門來。一早晨都在等候醫生的上尉拼命向大門口跑去迎接他。孩子他媽也振作品精神來,作出莊嚴的樣子。阿遼沙走到伊留莎跟前,給他整理枕頭。尼娜在安樂椅上不安地注意他怎樣整理床鋪。孩子們匆忙地告別,有幾個人答應晚上再來。柯裡亞朝彼列茲汪喊了一聲,它從床上跳了下來。

  「我不走,我不走!」柯裡亞忙著對伊留莎說,「我在過道等著,等醫生走後,再進來,帶著彼列茲汪進來。」

  但是醫生已經走了進來,他樣子很神氣,穿著熊皮大衣,留著深色長髯,下頦卻刮得挺光滑。他跨過門檻,突然站住,似乎簡直驚呆了;他一定覺得他是走錯了門:「這是怎麼回事?我到了哪兒?」他喃喃地說,既沒脫皮大衣,也沒摘下他那頂帶帽檐的海狗皮帽子。一大群人,房間陳設的簡陋,角落裡繩上晾著的衣服,把他弄糊塗了。上尉在他面前深深地鞠了個躬。

  「就是這裡,就是這裡,」他諂媚地嘟囔說,「您就是到這裡,到我家裡,到捨下來……」

  「斯涅——吉——遼夫麼?」醫生傲慢地大聲說。「斯涅吉遼夫先生就是您麼?」

  「就是我。」

  「啊!」

  醫生嫌髒似的又朝屋裡掃視了一下,把皮大衣脫下。脖子上掛著的威嚴的勳章亮晶晶地射進眾人的眼裡。上尉趕緊接過皮大衣,醫生又把帽子摘了下來。

  「病人在哪兒?」他大聲而且堅決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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