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一九六


  「我覺得你們真奇怪。但是也許真的不容易明白,讓我再解釋一下。請你們用心聽我的話:我挪用了人家憑了我的名譽託付給我的三千盧布,用來喝酒作樂,全花光了,第二天早上跑到她面前,說:『卡嘉,我錯了,我花光了你的三千盧布,』怎麼樣,好不好?不,不好,這是軟弱和不正派,說明我是畜生,行為不善於自製到了畜生般地步的人,對麼?對麼?但是到底還不是賊吧?總還不是真正的賊,不是的,你們應該同意這點!是浪吃浪用,但不是偷竊!現在再說第二種較好的情況,請你們注意我的話,我也許又說到別處去,頭有點暈。現在說第二種情況:我當時在這兒只花去了三千中的一千五,也就是半數。第二天,我到她那裡去,把半數送還說:『卡嘉,你從我這混蛋和輕浮的下流胚手裡收下這半數吧,免得我再造孽,因為我浪吃浪用掉了一半,也會胡花掉另一半的!』這又怎樣呢?隨便算是什麼東西,野獸也可以,下流胚也可以,卻到底不是賊,不完全是賊,因為如果是賊,一定不會送還那剩下的半數,而會全部據為己有的。她馬上會明白,既然我這樣快地送回了半數,那麼其餘的錢,已經花去的錢將來也一定會補上的,我會一輩子去尋找,一輩子去工作,但一定會湊夠錢數全部還清的。因此儘管是卑鄙的人,卻不是賊,不是賊,無論你們怎麼說,不是賊!」

  「就算是有點區別,」檢察官冷淡地笑了一笑說,「但是您在這裡面會看出那麼致命的區別,到底很奇怪。」

  「是的,我是看出有這樣致命的區別的!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卑鄙的人,實際上也可能都是的,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做賊,只有卑鄙到極點的人才會做。儘管我不會分別這些細緻的東西,……不過賊比卑鄙的人還卑鄙,這是我深信不疑的。你聽著:我整月把錢帶在身邊,認為明天我一定會下決心交出去,那樣我就不是卑鄙的人了,但是我下不了這個決心,雖然每天都想下決心,每天都在催促自己:『下決心吧,下決心吧,卑鄙的人』,可是整整一個月還是下不了決心。就是這麼回事!你們以為這好麼?好麼?」

  「似乎不很好,這我很明白,我不想來爭辯,」檢察官審慎地回答,「關於這一切細緻的區別的爭論,留到以後再說,如果您願意的話,還是請您先談正題吧。現在的正題恰恰是,您還沒有對我們說明,雖然我們問過您:您一開始就把三千盧布分成兩半,一半花掉,一半藏起來,這是為什麼?究竟為什麼藏起來?您分出一千五百盧布來打算做什麼用?我堅持提出這個問題,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

  「哦,的確!」米卡嚷道,敲著自己的腦殼。「對不起,我讓你們聽得都厭煩了,卻沒有說出主要的意思,要不然,你們一下子就會明白的,因為可恥就可恥在目的上,就在目的上!你們瞧,這全怨那個老頭子,那個死者,他淨纏住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不放,我當時心裡吃著醋,以為她對於選擇我還是他正遊移不定。我每天都在想:假如她忽然拿定主意,不再折磨我,對我說:『我愛你,不愛他,你把我帶到天涯海角去好了。』而我手裡卻只有兩個二十戈比的小硬幣;用什麼來把她帶走呢?那時候叫我怎麼辦?那才糟糕呢。我當時不知道,也不瞭解她,以為她需要金錢,她不會饒恕我的貧窮。所以我就狡猾地從三千盧布裡數出一半來,不知廉恥地用針縫好,極有心計地把它縫好,在喝酒胡鬧以前就縫好,縫好以後,才拿著其餘的一半跑去喝酒胡鬧!不,這是卑鄙的事!現在明白了吧?」

  檢察官大笑,預審推事也笑了。

  「據我看來,您沒有完全花掉,留下一部分,甚至是有見識、有道德的舉動,」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吃吃地笑著說,「究竟這裡有什麼不好呢?」

  「就是因為偷了,就是這樣!天呀,你們這樣不能理解真叫我吃驚!這縫好的一千五百盧布掛在我胸前的時候,我每天,每小時都在對自己說:『你是賊,你是賊!』我所以這一個月以來耍野蠻,在酒店裡打架,還痛毆父親,就因為感到自己是一個賊!我甚至對弟弟阿遼沙也不能下決心,不敢說出這一千五百盧布的事情,因為我是那麼深深地感到我真是卑鄙的人,真是扒手!但是告訴你們,我一面藏著這筆錢,一面又時時刻刻對自己說:『不,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你也許還不是賊哩。』為什麼?就因為你明天就可以跑去,把這一千五百盧布交還給卡嘉。到了昨天,在從費尼婭那裡出來,走到彼爾霍金家去的時候,我才決定把我的護身香囊從脖子上摘下來,而在那時以前是一直還下不了決心的;但是這一摘下來,也就立刻成了完全肯定無疑的賊,一輩子成了小偷和不名譽的人了。為什麼?因為隨著扯下護身香囊,我走到卡嘉面前去說『我是卑鄙的人而不是賊』的幻想也就一塊兒撕碎了!你們現在明白麼?明白了麼?」

  「為什麼您恰恰在昨天晚上下決心這樣做呢?」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打岔問道。

  「為什麼?問得好笑!因為我自己給自己判決了死刑,在早晨五點鐘,黎明時候在這裡執行!我想:『死的時候做一個卑鄙的人或正直的人,反正是一樣的了!』可是不對,原來並不是一樣的!諸位,你們相信不相信?在這一夜裡使我最感痛苦的並不是當我想到自己殺死了老僕,有可能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的時候,那麼是什麼時候呢?是正當我的愛情已告成功,頭上又重見天日的時候!唉,這真使我痛苦,但這仍舊不是最厲害的,仍舊比不上那個可惡的感覺,就是我到底還是把這些可惡的錢從胸前摘下來揮霍掉了,而正因為這樣現在也就已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賊了!哦,諸位!我再痛心對你們重複說一句:這一夜裡我明白了許多事情!我明白了不僅做一個卑鄙的人活著不行,連作為一個卑鄙的人而死也是不行的。……不對,諸位,死也應該死得正直!……」

  米卡臉色煞白。他的臉上露出憔悴而精疲力盡的神色,雖然他的情緒正極度地興奮。

  「我有點瞭解您了,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檢察官柔和而且甚至有些同情地慢吞吞說,「但是據我看來,請您恕我直言,這一切只是神經……由於您過度緊張的神經造成的,就是這麼回事。譬如說,為了排除壓在您心上的這許多痛苦,為什麼您幾乎整整一個月一直不去把這一千五百盧布交還原來托您辦事的小姐?既然您當時的情形是象您所描寫的那麼可怕,為什麼不在對她說明一切以後試一試自然而然會想到的一個謀劃?也就是說,為什麼不在對她坦白地承認自己的錯誤以後,試著向她借一筆您所需要的款子?她既然是那樣寬宏大量,看見您苦惱的心情,自然不會拒絕您的,何況可以寫下正式筆據,或者就以您對商人薩姆索諾夫和霍赫拉柯娃太太所提出的抵押作為保證。您不是現在也還認為這抵押品是有價值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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