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
一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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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完全是陳腐不堪的歌曲,」他高聲說,「也不知是誰替她們編的!可惜鐵路人員和猶太人沒有跑來試探;他們准會大獲全勝的。」他仿佛受了冒犯似的,立即說他有些煩悶,坐在沙發上一會兒就打起盹來。他那漂亮的小臉蛋有點發白,歪在沙發的靠墊上面。 「你瞧,他多麼好看,」格魯申卡領著米卡到他的身邊說,「我剛才給他梳頭,他的頭髮象亞麻一樣,又光又密。…她溫存地向他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額頭。卡爾幹諾夫立刻睜開了眼睛,瞧了瞧她,站起來,用極關切的神情問:馬克西莫夫在哪裡? 「他原來需要的是這個人。」格魯申卡笑了起來。「你同我坐一會。米卡,你跑去把他的馬克西莫夫找來。」 馬克西莫夫竟離不開姑娘們了,他只偶爾才跑去斟一杯利口酒,另外還喝了兩杯可可, 他臉通紅, 鼻子發紫,眼睛變得濕潤而甜蜜。他跑了來,說他一會兒將「在一個小曲兒的伴奏下」跳「薩波奇葉」舞。 「這些高雅文明的舞蹈我是從小就學會了的。……」 「去吧,你跟他一起去吧,米卡,我就坐在這裡等著看他怎麼跳舞。」 「不,我也去,我也去看,」卡爾幹諾夫嚷著,用十分自然的方式拒絕了格魯申卡請他同坐一會的提議。大家全都去看了。馬克西莫夫真的跳了一個舞,但是除去米卡以外,誰也不感到特別有趣。舞蹈從頭到尾只是一面跳一面兩腿往旁邊踢,腳底朝上。馬克西莫夫每跳一次,就用手掌拍一下腳底。卡爾幹諾夫完全不喜歡,但是米卡喜歡得甚至和跳舞的人接了個吻。 「謝謝你。跳累了吧?你找什麼?想吃糖麼?也許抽一支雪茄?」 「紙煙。」 「不想喝一點酒麼?」 「我剛喝了點利口酒。……您沒有巧克力糖麼?」 「桌上放著一大堆呢,你隨便挑選!我的可愛的人!」 「不,我是要那樣一種……有香草味的……老人吃的……嘻,嘻!」 「沒有,老兄,這種特別的沒有。」 「您聽著!」小老頭兒忽然彎過身來把嘴一直湊到米卡的耳朵邊,「那個小姑娘,瑪麗亞,嘻,嘻!如果可能的話,我很想跟她結識一下,勞您的駕……」 「瞧你居然想這種事!不行,老兄,你這是胡說八道。」 「我從來也沒有對不起誰的地方。」馬克西莫夫沒精打采地喃喃說。 「好了,好了。老兄,這兒只興唱唱歌,跳跳舞。……不過,見鬼,管它呢!你等一等……這會兒先吃一點,喝一點,快樂一下。你不用錢麼?」 「以後也許要用的。」馬克西莫夫笑著說。 「好吧,好吧。……」 米卡感到頭昏腦脹。他經過穿堂,走到這幢房子內側俯臨院子的木頭圍廊上。新鮮空氣使他清醒了些。他獨自站在一個暗角落裡,突然用雙手捧住了自己的頭。各種零亂的思想忽然聯貫了起來,各種感覺融合在一起,仿佛一道光似的照亮了他的頭腦。但這是一道可怕的、難堪的光呵!「假如自殺,現在不動手還等到什麼時候?」他的腦海裡閃過這個念頭。「去把手槍拿來,就在這裡,就在這個肮髒漆黑的角落裡了結了吧。」他呆在那裡差不多有一分鐘之久,心裡猶豫不定。不久前,當他飛奔到這裡來的時候,他背負著恥辱,他已經偷竊了錢,還有那血,血……但是當時還比較輕鬆些,唉,輕鬆得多!因為當時一切都已經完了:他喪失了她,讓給別人了。她對於他來說已經不在這世上,消失了,——唉,當時死亡的判決對他來說還顯得輕鬆些,至少看起來那是必要的,避免不掉的了,因為他留在這世界上幹什麼呢?然而現在啊!難道現在的情況能夠和當時相比麼?現在至少一個幽靈,一個可怕的怪物消失了:她的那個「以前」的人,她的那個命中註定、無可爭議的人消失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可怕的幽靈忽然變成了渺小而滑稽可笑的東西!他被人抓住關進臥室,鎖了起來。他永遠不再回來了。她感到羞慚,現在他已從她的眼睛裡明顯地看出她愛的是誰。哦,現在真想活下去,想……然而不能活下去,不能。這真是可詛咒的事啊!「上帝,願你使在圍牆旁被打倒的人復活吧!把這杯可怕的苦酒從我嘴邊移開吧!主,你不是也對象我這般的罪人行過奇跡麼!假如,假如老人活著呢?哦,那時我將把其它醜事帶來的恥辱湔洗乾淨,我要歸還偷來的錢,哪怕上天入地也要弄到這筆錢,把它交回失主。……除了永遠銘記在我的心頭以外,恥辱的痕跡一點也不會留下!但是不,不可能,唉,這全是些不可能實現的懦怯的幻想!唉,真可詛咒呀!」 但儘管這樣,他覺得黑暗中在他眼前似乎仍然閃現著一線光輝的希望。他急忙離開那兒,回到屋子裡去,——回到她那裡,重新回到她那裡,永遠回到他的女王的身邊去!「即使處在恥辱的折磨之下,她的一小時,一分鐘的愛情,不是也抵得過其餘的全部生命了麼?」這個荒唐的念頭緊緊抓住了他的心。「到她那裡去,到她一個人身邊去,看著她,聽她說話,什麼也不想,忘卻一切,哪怕只有這一夜,一小時,一刹那!」他尚未跨進穿堂的門,還在圍廊上面就迎面碰見了老闆特裡豐·鮑裡賽奇。米卡覺得他帶著陰鬱和擔心的樣子,好象是走出來尋找他的。 「你怎麼啦,鮑裡賽奇,你是來找我麼?」 「不是的,不是找您,」老闆好象突然著了慌,「我找您幹什麼?可您……剛才到哪兒去了?」 「你怎麼這樣悶悶不樂地?你是不是在生氣?再等一會,你就可以去睡覺了。……現在幾點鐘?」 「已經三點鐘了。甚至三點都過了。」 「我們就完,我們就完。」 「不要緊的。隨便到什麼時候都可以。……」 「他是怎麼回事啊?」米卡想了一下,就跑進姑娘們跳舞的屋子裡去了。但是她不在裡面。天藍色的房間裡也沒有;只有卡爾幹諾夫一人在沙發上打盹。米卡朝簾後張望了一下,——她在裡面。她坐在屋角的箱子上面,頭埋在手裡撲在旁邊的床上,哀哀地哭著,竭力克制著,壓低嗓音,不讓別人聽見。她看見了米卡,就招手叫他走過去,等他跑到跟前,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 「米卡,米卡,我是愛過他的呀!」她悄聲地向他說起來。 「深深地愛著他,整整五年,一直,一直愛著他!我不是愛他,只是愛我自己的怨恨麼?不,是愛他!唉,是愛他!我說我只是愛我的怨恨,並不愛他,那是昧心話!米卡,我當時只有十七歲,他當時對我多麼溫存,多麼快樂!還唱歌給我聽。……也許那時不過是我這傻姑娘覺得這樣。……但是現在呢?天啊,現在這個人不是他,完全不是他。就連那張臉也不是他,完全不是他了。我從臉上都已經認不出他來。我坐季莫費依的馬車到這裡來時,心裡盡在想,一路上盡在想:『怎麼跟他見面,說幾句什麼話,我們怎樣互相你瞧著我,我瞧著你,……』我的心都緊張得揪起來了,可是誰料到他竟好象把一盆髒水潑到了我的身上。他象個老師似的說話:說的全是些文縐縐的、一本正經的話,而且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神氣來見我,弄得我不知怎麼好。跟他連一句話都搭不上。我起初以為這是他在那個高個子波蘭人面前感到拘謹的緣故。我坐在那裡,看著他們,心裡想:為什麼我現在竟一句話也不會同他說了呢?你要知道,這是他的妻子把他弄壞的,就是他當時拋下我娶她的那個女人。……她把他改造過了。米卡,真是羞愧極了!唉,我真覺得羞愧,米卡,真是羞愧!唉,我要羞愧一輩子!真可詛咒呀,這五年是多麼可詛咒,多麼可詛咒呀!」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但是沒有放開米卡的手,緊緊地抓著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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