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一六六


  「再來一瓶,再來一瓶!」米卡對老闆吆喝著,也忘了同正在鄭重其事地請他一起幹一杯親善酒的波蘭人碰杯,忽然不等別人,獨自先一口把自己的那杯喝了下去。他的臉完全變了樣子。他走進來時那副莊嚴、悲壯的神氣完全不見了,臉上顯出了仿佛孩子般的表情。他似乎忽然變得完全安靜而謙卑起來。他畏怯而快樂地看著大家,時常神經質地嘻嘻笑著,作出一隻犯了錯的小狗又被放進屋來受人撫愛時那種感恩的態度。他好象什麼都忘了,只一味帶著孩子氣的微笑興高采烈地看著大家。他望著格魯申卡,不斷地笑著,把椅子一直移到了她的安樂椅旁邊。他也逐漸細細地打量了一下兩個波蘭人,雖然還是不大看得透他們。坐在沙發上的波蘭人,那副神氣的派頭,波蘭口音,特別是他的煙斗,引起了米卡的注意。「那有什麼呢?他抽煙鬥,也不錯。」米卡心想。這波蘭人的帶點浮腫的、近四十歲的臉,很小的鼻子,鼻子底下兩撇俗不可耐地染了色的極細、樣式粗野的溜尖小鬍子,同樣地也暫時還絲毫沒有使米卡感到有什麼不對頭。甚至他那在西伯利亞製成的蹩腳的假髮和鬢角上難看地梳得向前面翹起的鬈髮也並沒有特別使米卡感到驚愕:「既然戴假髮,總是這副樣子的。」他繼續好心地尋思著。靠牆坐著的另一個波蘭人,比沙發上的那一位年輕一些,老用橫蠻挑釁的神情看著大家,還帶著瞧不起的樣子默默地聽大家談話。他使米卡吃驚的也只是個子特別高,和坐在沙發上的那一位很不相配。「要是站起來,總有兩俄尺十一俄寸長。」米卡的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他還想到,這位高個子波蘭人大概是沙發上那一位的朋友兼跟班,就仿佛是「他的保鏢」,那個叼煙斗的小個子波蘭人自然可以指揮這個高個子波蘭人。但是這一切在米卡看來也都是很好的,理所應當的。在小狗身上一切醋意都消失了,他對於格魯申卡,對她跟他說的那幾句話裡的神秘意味,還一點也沒有理解:他只知道一件事情,而且使他的心弦震顫,那就是她對他很和藹,她「原諒」了他,並且讓他坐在她的身旁。看見她端起杯子來喝酒,他就心花怒放,忘掉了一切。但儘管如此,在座的人的普遍沉默卻似乎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仿佛期待著什麼的目光朝大家環視了一下,「為什麼盡坐著?你們為什麼不做點什麼,先生們?」他那笑盈盈的眼神似乎在這樣說。

  「他盡在那兒瞎扯,招得我們大家全笑個不停。」卡爾幹諾夫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忽然開口指著馬克西莫夫說。

  米卡連忙瞧瞧卡爾幹諾夫,接著又看看馬克西莫夫。

  「他在瞎扯麼?」他馬上似乎高興起來,發出乾巴巴的短促笑聲,「哈,哈!」

  「是啊。您想想看,他竟說,我們的騎兵在二十年代的時候,全都娶波蘭人做妻子。這完全是信口開河,是不是?」

  「娶波蘭女人麼?」米卡又接口說,簡直開心極了。

  卡爾幹諾夫很明白米卡和格魯申卡的關係,也猜測到波蘭人的情況,但是他對這一切並沒有多大興趣,甚至也許完全不感興趣,他最感興趣的是馬克西莫夫。他同馬克西莫夫是偶然一起到這裡來的,也是生氣第一次在客棧裡遇見了這兩個波蘭人。格魯申卡是他以前就認識的,甚至還同某人到她家去過一次;當時她並不喜歡他。但是她在這裡竟十分溫存地望著他,在米卡沒有來到時甚至還對他很親熱,而他卻似乎始終無動於衷。他還是個很年輕的人,最多不過二十歲,衣服穿得很時髦,一張白白的,十分清秀的臉龐,一頭漂亮而濃密的淡褐色頭髮。但這張白白的小臉蛋上那一雙美麗的淺藍色眼睛,卻有一種聰明的、有時甚至是很深刻的表情,簡直和他的年齡不大相稱,儘管他說話和看人的神氣有時卻完全象一個小孩,而且即使他自己明知這一點,也絲毫不覺得不好意思。總而言之,他這人性格很特別,甚至有些任性,雖然態度總是和藹的。有時他的臉上會顯出一種固執死板的神氣:他望著你,聽你說話,卻好象老在固執地想著自己的那一套。有時候顯得懶懶散散,有時候又會突然激動起來,而且常常顯然是出於十分無謂的原因。

  「您想想,我已經把他拖在身邊四天了,」他繼續說,似乎有點懶洋洋地拉長著聲調,但是毫不裝腔作勢,完全是自然的。「您記得,自從令弟那一天把他從馬車裡推出去摔得老遠以後,我就因此對他產生了很大興趣,帶著他一起到鄉下去。可是他現在竟不停地胡說八道起來,弄得我同他在一起都感到害臊。我現在要把他帶回去。……」

  「您先生沒有見過波蘭女人,所以淨說些不可能的事。」叼煙斗的波蘭人對馬克西莫夫說。

  叼煙斗的波蘭人俄國話說得並不壞,至少比他故意裝出來的程度要好得多。他是在說俄國話的時候,偏偏要把它變成波蘭語的腔調。

  「但是我自己就娶了波蘭女人呀。」馬克西莫夫吃吃地笑著回答。

  「那麼難道您當時是在當騎兵麼?因為您講的是騎兵呀。難道您是個騎兵麼?」卡爾幹諾夫立刻截住他說。

  「是呀,當然羅,難道他是個騎兵麼?哈,哈!」米卡嚷道,他一直在貪婪地聽著,誰一開口他就趕快把好奇的眼光轉向他,好象期待著從每個人口中聽到不知多少有趣的事情。

  「不是的,您瞧,」馬克西莫夫朝他說,「我的意思是說……那些美麗的波蘭小姐……同我們的槍騎兵拼命跳瑪祖卡舞,……她同他跳完了瑪祖卡舞以後,就馬上跳到他的膝上,象一隻小貓,……白白的,……她的父母看著,竟允許她這樣做,……竟許她這樣做,……第二天槍騎兵就跑去求婚,……是的,就跑去求婚了!嘻,嘻!」馬克西莫夫說到最後嘻嘻地笑起來。

  「真是個無賴!」坐在椅子上的高個子波蘭人忽然嘟囔著說,翹起一隻腿來架在另一隻腿上。米卡只瞥見了他那雙抹了油的大靴子和肮髒的厚靴底。總的看來,兩位波蘭先生身上的衣服都夠油膩的了。

  「居然說起無賴來了!他幹嗎要罵人呢?」格魯申卡突然生氣了。

  「阿格利皮娜小姐,那位先生在波蘭見到的是些女僕,決不是出身高貴的小姐。」叼煙斗的波蘭人對格魯申卡說。

  「可以想到的!」坐在椅子上的高個子波蘭人輕蔑地說。

  「又來了!總該讓他說話啊。人家說話為什麼去妨礙他!同他們談談叫人高興。」格魯申卡發脾氣地說。

  「我並沒有妨礙呀,小姐。」戴假髮的波蘭人含著深意地說,對格魯申卡長時間地看了一眼,拿腔作勢地閉口靜默一會,重新又抽起煙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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