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一五三


  老人幾乎要爬出窗子來似的,朝右面通花園的門那兒張望著,竭力向黑暗裡搜尋。眼看再過一會兒,他聽不到格魯申卡的回答,就要跑去開門了。米卡一動不動地躲在一旁望著。老人那整個使他十分討厭的側影,那整個松垂的喉結,他那在甜蜜的期待中顯露出笑意的鷹鉤鼻子,以及他那兩片嘴唇,這一切都被左面屋子裡斜射的燈光照得清清楚楚。米卡的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可怕的狂怒:「這就是他,他的情敵,折磨他、毀掉他的一生的人!」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復仇的狂怒,——對於這種怒氣,四天以前他在涼亭裡同阿遼沙談話的時候,當他回答阿遼沙「你怎麼能說你會殺死父親呢」這句問話時,他就曾仿佛有所預感似的公開提到過。

  「我實在不知道,不知道,」他當時說,「也許不會殺,但也說不定會殺。我怕正在那個時候他的臉會忽然引起我的痛恨。我恨他的喉結,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無恥的嘲笑。我感到有一種人身的厭惡。我怕的就是這個,就怕我會按捺不住。……」

  這種人身的厭惡增長到了無法忍耐的地步。米卡已經失掉了自製,他突然從口袋裡拿出銅杵來……

  ……

  「上帝當時在看顧著我。」後來米卡自己這樣說。恰巧在那個時候有病的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在床上醒了過來。那天傍晚他正用斯麥爾佳科夫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講過的那種偏方作了治療:由他妻子幫助用伏特加酒攙一種神秘的濃汁遍擦全身,接著一邊把剩下的喝下去,一邊由他妻子為他低聲念著「某種禱詞」,然後躺下睡覺。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也喝了些。她本來不會喝酒,所以就在她的丈夫身旁沉沉地睡熟了。但完全出乎意外地,格裡戈裡忽然在夜裡醒了過來,他思量了一會兒,雖然馬上又感到腰際劇痛,還是在床上坐了起來。隨後又思索了一下,就下了床,匆匆忙忙地穿上了衣服。也許他是因為自己在睡覺,「在這種危險的時候」家裡沒人看守,因而感到良心有些不安。犯了羊癲瘋弄得精疲力竭的斯麥爾佳科夫正躺在另一間小屋裡, 一動也不動。 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也沒有驚醒。「這女人醉垮了。」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看了她一眼,這樣想著,就一面哼哼,一面走到了門外臺階上。自然,他只打算站在臺階上看看,因為他沒有力氣走路,腰間和右腿實在疼得難受。但這時他恰巧忽然想起他晚上沒有把通花園的門鎖上。他是個凡事認真、一絲不苟的人,嚴格遵守已定的規矩和多年的老習慣。他痛得一歪一瘸地從臺階上下來,向花園走去。園門完全敞開著。他不加思索地走進了花園,也許是他產生了什麼幻覺,也許是因為聽見了什麼聲音,但他往左右一望,果然看見主人房間的窗子敞開著,空洞洞地,沒有人在窗前張望。

  「為什麼開著?現在已經不是夏天!」格裡戈裡想。突然,正在那個當兒,花園裡有某種異常的東西在他的眼前一閃而過。在他面前四十步遠的地方,黑暗中好象有一個人跑過,有一個黑影在很快地移動。「天啊!」格裡戈裡說著,不顧一切,也忘記了自己的腰痛,就拔腳奔過去攔截那正在跑著的人。花園裡的路徑顯然他比那個跑著的人熟些,他找了一條捷徑;那個人跑向澡堂裡,繞到澡堂後面,朝牆腳下跑去。……格裡戈裡毫不放鬆地兩眼緊盯著他,同時不顧一切拼命地跑著。他跑到圍牆腳下時,正巧那人已經在開始攀越圍牆。格裡戈裡一聲怒吼,直沖過去,兩手緊緊拉住了他的腿。

  果然如此,預感並沒有錯:他認出他來了,這正是他,那個「殺父的惡棍」!

  「殺父的人!」老人聲震四鄰地大喊一聲,但是剛剛喊出了這一聲,他就象被雷殛了一般地突然倒下了。米卡重又跳到花園裡,俯身去看被打倒在地的人。米卡的雙手還握著銅杵,他不加思索地順手把它扔到草地上,銅杵落在格裡戈裡身旁兩步的地方,但並不是在草叢裡,而是落在小徑上最明顯的地方。他對躺在他面前的人察看了好幾秒鐘。老人的頭上血跡模糊;米卡伸出手去摸索著他的頭。他後來清楚地記得,他那時候很想「弄明白」,他是砸開了老人的腦殼還是只用銅杵打中他的頭把他「打蒙」了。但是血在流著、流得怕人,一股熱血一下子就沾滿了米卡發抖的手指。他還記得他當時從口袋裡掏出自己雪白的新手帕,是為到霍赫拉柯娃家去拜訪特意帶在身邊的,他把它按在老人的頭上,毫無意義地竭力想擦乾他額上和臉上的血。但是連手帕也很快就被血全都滲透了。「天啊,我這是在幹什麼?」米卡忽然清醒過來,「要是當真砸破了,那還怎麼看得清楚,……不過現在反正也都一樣了!」他忽然絕望地說,「殺死了也就只好殺死了,……老頭子是自己碰上來,自己找死!」他大聲說了一句,突然奔向圍牆,縱身跳到胡同裡,拔腿就跑了。浸透了血的手帕揉成一團捏在他的右手裡,他一邊跑,一邊往上衣的裡面口袋裡塞。他拼命跑著,街上偶爾有幾個過往行人,在黑暗中和他相遇,以後還記得他們在那天夜裡遇見了一個沒命奔跑的人。他又飛奔著回到了莫羅佐娃家的房子。剛才費尼婭在他離開以後就馬上跑去找門房的頭兒納紮爾·伊凡諾維奇,哀求他「看上帝的分上」無論如何「不管是今天也好,明天也好,都不要再放上尉進門」。納紮爾·伊凡諾維奇聽完以後滿口答應了,但是不巧得很,他因為太太突然叫他,所以暫時離開,上樓去了,中途遇見了他的侄子,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新近剛從鄉里來的,便吩咐他在院裡呆一會,卻忘了交代關於上尉的事情。米卡跑到大門口,敲起門來。青年馬上認出了他,因為米卡曾不止一次給過他酒錢。他立刻給開了門,放他進來,還帶著愉快的笑容,連忙殷勤地告訴他說:「現在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可不在家呀。」

  「她在哪兒,波羅霍爾?」米卡突然站住了。

  「她剛才走了,大概兩個鐘頭以前,由季莫費依趕著車,到莫克洛葉去了。」

  「幹什麼去?」米卡大聲問。

  「這個我不知道,去找一位軍官,有人從那裡叫她去,還打發了馬車來……」

  米卡扔下他,幾乎象發瘋似的跑去找費尼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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