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一四三


  總而言之,還可以希望要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補付六千盧布,甚至是七千,因為契爾馬什涅不管怎麼說至少總值兩萬五,也許是兩萬八,「甚至值三萬,三萬,庫茲馬·庫茲米奇,但是您想想看,我從這個殘忍的人手裡拿到的竟還不到一萬七!……」當時我——米卡——把這件事暫時擱下了,因為我不懂法律,可來到這裡以後,卻被他提出的反控弄糊塗了(說到這裡,米卡又弄亂了,又跳了好幾句),所以,尊貴的庫茲馬·庫茲米奇,可否請您接受我對於這惡徒的一切權利,您只要給我三千盧布就行。……您這樣做,決不會吃虧的,我可以用名譽來擔保,恰恰相反,您可以用三千賺到六七千。……主要的是這一切「最好在今天」就了結。「我可以到公證人那裡去,或是用別的什麼辦法。……總而言之,您要我怎樣做我就怎樣做,要我立什麼文書我就立什麼文書,我也可以在隨便什麼文件上簽字,……我們現在就可以立一個字據,如果可能的話,只要有可能的話,最好今天早晨就立。

  ……最好請您當時就把那三千盧布付給我,……因為這城裡還有誰比您更有錢呢。……而且這樣一來,您還救了我,免得……總而言之,救了我這個可憐的傻瓜,使我可以去做一件最最高尚的事,一件可以說是非常崇高的事,……因為我對於一位太太懷有極高尚的感情,這位太太是您所深知,而且象慈父那樣照顧著的。如果不是象慈父那樣,我也不會到這裡來了。而且,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這裡面是三個腦袋頂了牛了,因為命運是可怕的東西,庫茲馬·庫茲米奇!面對現實,庫茲馬·庫茲米奇,只能面對現實!既然您早就應該除外,所以按我的說法,現在只剩下兩個腦袋了,也許我說得太赤裸些,可是我不是文學家。

  那就是說一個是我的腦袋,另一個是那個惡棍的。現在請您選擇吧:是選擇我,還是選中一個惡棍?現在一切都掌握在您的手裡了,——三個人的命運,只能有兩個人能得到幸福。……對不住,我越說越糊塗了,但是您會明白的,……我從您的可敬的眼睛裡,看出您已經明白了。……要是不明白,我今天就只好投河了!就是這樣!」

  米卡用「就是這樣」這幾個字中止了他的離奇的話,跳起身來,等候著對他這個愚蠢的建議的回答。說完最後的一句,他忽然失望地感到一切都弄糟了,主要的是他說了一大堆可怕的廢話。「真奇怪,到這裡來的時候,一切好象很有道理,現在聽來竟都像是胡說八道!」他的失望的頭腦裡突然掠過這個念頭。在他說話的整個時間裡,老人一直一動不動地坐著,瞧著他,眼睛裡露出冷冰冰的神情。但讓他急迫地等待了一會兒以後,庫茲馬·庫茲米奇終於用極堅決而冷淡的語氣說道:

  「對不起,我們不做這類生意。」

  米卡忽然感到他的兩腿發軟了。

  「叫我現在怎麼辦,庫茲馬·庫茲米奇?」他喃喃地說,臉上露出苦笑。「我現在完了,您明白嗎?」

  「對不起……」

  米卡一直站在那裡,瞪大眼睛呆呆地望著,忽然他覺察到老人的臉上露出了某種神色,他哆嗦了一下。

  「您瞧,先生,這一類生意我們做不來,」老人慢吞吞地說,「要打官司,請律師,麻煩透了!如果您願意,這裡倒有一個人,您可以找他去。……」

  「我的天!這人是誰呀?……您真是救了我的命,庫茲馬·庫茲米奇。」米卡口齒不清地連忙說。

  「他不是本地人,現在也不在這裡。他是個莊稼人出身,經營著木材生意,外號人稱『獵狗』。他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接洽買你們契爾馬什涅的樹林子的事已經有一年了,兩方面價錢總是談不妥,也許您聽說了吧。他現在恰巧又來了,住在伊利英斯克村的神父家裡,離伏洛維耶驛站大概有十二俄裡。他為了樹林子的事也寫過信給我,和我商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想親自去找他。假使您趕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前面,把您剛才對我說的那件事向獵狗提出來,那麼說不定他……」

  「好主意!」米卡興高采烈地打斷他的話,「就是他,這對他正合適!他正在那裡討價還價,向他要的價錢很高,可現在那片地產的文書突然到了他手裡,哈,哈,哈!」米卡忽然發出短促的乾笑聲,來得那麼突然,甚至把薩姆索諾夫嚇得腦袋一哆嗦。

  「叫我怎麼感謝您,庫茲馬·庫茲米奇。」米卡滿腔熱情地說。

  「沒有什麼。」薩姆索諾夫低下頭來。

  「但是您不知道,您真是救了我,哦,是一種預感使我跑來找您的。……好吧,我就去找那個神父!」

  「用不著道謝的。」

  「我要馬上飛也似的趕去。我太讓您勞神了。我一輩子忘不了,這是我作為一個俄國人對您說的,庫茲馬·庫茲米奇,俄國人!」

  「好吧。」

  米卡抓住老人的手,正準備緊緊握它,但是老人的眼睛裡忽然閃出一種惡狠狠的神色。米卡連忙縮回手來,但立刻又責備自己多疑。「這是因為他累了。……」他的腦子裡閃過這樣一個想法。

  「為了她,為了她,庫茲馬·庫茲米奇!您明白,這是為了她!」他忽然響徹整個大廳地嚷了一聲,鞠了一躬,猛然轉過身去,仍舊用一步跨出一俄尺遠的大步子,頭也不回地迅速走出門去。他高興得渾身哆嗦。「眼看正要走到絕路的時候,忽然竟會有一個守護天使來搭救了我!」他的腦際掠過這個念頭。「這真是位極高尚的老人,多麼有氣派!既然是象他那樣的事業家指出的道路,那麼……那麼自然是一定會成功的了。現在馬上就趕去。不到夜裡就可以回來,哪怕要到深夜才能回來,但事情是一定能辦妥的了。難道老人還能和我開玩笑麼?」米卡在走回寓所去的路上這樣嚷著,他的腦子裡自然只會有這樣的想法:要麼這是一個精明的事業家的精明的勸告,——他是明白生意經,深知這位獵狗先生(真是奇怪的姓名!)的為人的。要麼,要麼就是老人對他開玩笑!可惜,他後面那個念頭恰恰是正確的!

  事後很久,在慘劇已經發生了以後,薩姆索諾夫老頭子笑著自己承認,他當時是和「上尉」開了個玩笑。他是個冷酷、惡毒、好嘲弄人的人,而且還有著病態的愛跟人作對的脾氣。老人當時的動機究竟是因為看到上尉的一團高興(因為這個「放蕩鬼」竟會愚蠢地深信薩姆索諾夫會被他那荒唐的「計劃」騙上勾),還是因為為格魯申卡而發的醋勁(這「臭要飯的」居然會跑上門來,用她的名義,拿出荒唐的計劃來要錢),我不知道;但是在米卡站在他前面,感到兩腿發軟,並且無意義地叫出「完了」的時候,——就在這個時候,老人懷著無比的惡意瞧著他,起了要和他開個玩笑的念頭。米卡出去後,庫茲馬·庫茲米奇氣得面色發白,叫兒子吩咐下去,以後再不許這臭要飯的進來,連院子裡也不許放進來,否則的話……

  他沒有說完他恐嚇的話,但是連看慣他發怒的兒子都嚇得打了個哆嗦。事後老人甚至整整有一個小時,氣得渾身發抖,到了早上便發了病,不得不請醫生來診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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