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
一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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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瞧,」他仍舊面無人色地微笑著回答說,「我費了多大力氣,才說出開頭的第一句話來。現在說了出來,似乎是走上路了。我可以往前走了。」 我好長時間不相信他,後來也不是一下子就信的,只是在他連到我那裡來了三天,把一切詳細情節告訴我以後我才相信。我曾以為他是瘋了,但是最後,顯然帶著極大的悲痛和驚訝,到底還是相信了他。十四年前,他曾對一個有錢的太太犯了極可怕的大罪,那是個地主的寡妻,年輕,貌美,在我們城裡有自己的住宅,以備進城時居住之用。他對她極為熱戀,向她表示愛慕,勸她嫁給他。但是她的心已屬另一位出身高貴、職位顯赫的軍官,那時他在出征,但是不久就會回來。她拒絕了他的求婚,還請他不要再到她家來。他不再前去以後,因為熟悉她家裡房屋的佈置,冒著被人家發覺的危險,膽大包天地黑夜裡從花園爬上屋頂,溜進她的房間裡去。 然而正象通常的情況那樣,凡是不顧一切大膽去幹的罪行反而時常可以成功。他從天窗裡爬進閣樓,順著閣樓的小梯子走到下面她所住的房間裡去,他很清楚,小梯子下面那扇門由於僕人的疏忽,往往並不上鎖。他希望這一次也能遇到這樣的疏忽,而恰巧正被他遇上了。他溜進住人的正房以後,就在黑暗裡闖入她正點著燈亮的臥室。說來湊巧,她的兩個侍女正好未經稟明主人,悄悄到本街鄰居家赴命名日宴會去了。其餘男女僕人都睡在樓下的下房和廚房裡。他一看見沉睡的情人,欲火中燒,接著又被一陣渴望復仇的嫉恨情緒控制了他的心胸,他竟不顧一切,象醉人一般,走近前去,一下子用刀子直刺進她的心口,使她連喊也沒來得及喊一聲。 隨後又用最奸狡的心計把一切佈置得使人家疑心到僕人身上去,甚至故意取了她的錢包,從枕頭底下掏出鑰匙,打開她的五屜櫃,取了一點東西,裝得正像是愚蠢的僕人所做的那樣,留下有價證券不取,只取現錢,又挑大的金器拿了好幾件,而對價值貴重十倍但卻體積較小的東西卻棄置不顧。他又取了一點東西,留作自己的紀念,——關於這點以後再說。他幹完了這件可怕的事以後,就從原路出去了。無論當第二天事發以後,還是在他以後一生中的任何時候,都沒有任何人對他這個真正的兇手起過疑心!況且就連他對她的愛情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因為他的性格一向就是沉默寡言,不肯向人多說的,而且他也沒有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心好友。 大家只是把他當作被害人的朋友,甚至還不是親近的朋友,因為他最近兩個星期中根本沒到她家裡去過。人們立刻疑惑到她的農奴僕人彼得,而且一切情節恰巧又都吻合,因為這個僕人知道,而且死者也不隱瞞,她看到他是單身一人,品行又不大好,想把他送去當兵,以作為她應派的農民應徵壯丁。人家還聽說他喝醉了酒,曾在酒店裡惡狠狠地揚言要殺死她。在她被害前兩天他又逃了出去,住在城裡某個別人不知道的地方。凶案發生後的第二天,發現他醉得死沉沉地躺在城外的大道上,口袋裡裝著一把刀子,右手掌不知怎麼還沾滿血跡。他說是從鼻子裡流出來的,但是沒有人相信他。 女僕們則坦白說她們曾擅自出去赴宴,直到她們回家以前門廊上的大門一直沒有閂好。再加以此外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跡象,因此竟把這無辜的僕人抓了起來。他被拘押,並開始加以審判,誰知一星期後犯人恰巧發了高燒,竟在醫院裡昏迷不醒地死去了。案子就算這樣了結,一切歸結為天命,所有的法官,上司,整個社會,大家全都相信這個已死的僕人就是真凶實犯。於是精神刑罰隨著開始了。 這位現在已成了我的知己的神秘訪客告訴我,他起初甚至完全不感到良心的責備。他曾有許多時候感到痛苦,但不是因為這個,卻只是由於遺憾,因為他殺死了心愛的女人,她現在已不可復活,殺死了她,也就是斷送了他的愛情,而情欲之火還留在他的血管裡。然而對於流了無辜者的血,對於殺了人這一層,他當時幾乎沒有加以考慮。他一想到他的犧牲品竟能成為別人的太太,就感到無法忍受,因此他有很長時間衷心深信他實在不能不這樣做。 僕人的被捕,起初使他有點不安,但是被捕者不久得了病,隨即死去,他也就安心了,因為十分顯然(他當時是這樣想的),他的死並不是因為被捕和懼怕,而是因為他在逃跑在外的幾天裡喝醉了酒,整夜睡在潮濕的地上,因此得了感冒所致。他所偷的東西和銀錢也不大使他感到慚愧,因為(他也仍舊是那樣想),他偷竊的動機不是為了錢財,而是為了躲避嫌疑。而且所偷的數目不大,他不久就將全部數額,甚至還外加了許多,捐給我們城裡創辦的救濟院。他特地這樣做,以便在犯了偷竊這件事上安慰自己的良心,有意思的是,據他自己對我說,他甚至有很長一個時期也的確暫時得到了安心。他當時一心撲在繁重的公事上,自己要求擔任困難、麻煩的差使,這差使占去了他兩年工夫,由於他性格的堅強,差不多忘掉了過去所發生的事;即使記起來的時候,也努力完全不去想它。 他又動手辦起慈善事業來,在我們城裡創辦和資助過不少慈善機關,還到京城裡去活動,在莫斯科和彼得堡被選為各種慈善團體的董事。然而最後他到底還是懷著痛苦的心情沉思起來,終於沒有力量支持了。他當時愛上了一位既長得美麗又明白事理的姑娘,不久就娶了她,自以為結婚可以驅走孤獨的煩惱,在走上新的道路,盡心履行對妻子和兒女的義務以後,就可以擺脫舊日的回憶。但是恰巧發生了和預期相反的情形。在婚後第一個月裡,一個念頭就不斷地困擾著他:「妻子現在很愛我,但是一旦她知道了又會怎麼樣呢?」當她第一次懷了孕,並且告訴了他的時候,他忽然慚愧了:「我誕生生命,自己卻曾奪走過別人的生命。」 孩子們一個接一個生下來了:「我自己做過殺人流血的事情,怎麼敢去愛他們,撫養教育他們, 怎麼去對他們談論道德呢? 」孩子們出落得十分好看,他時常想愛撫他們:「但是我無法直望著他們那天真無邪、明朗清澈的臉:我是沒有這個資格的。」後來被殺的犧牲者的血,她那年青被害的生命和呼號著要求復仇的血,開始咄咄逼人、苦苦不休地時常出現在他的腦際。他開始做可怕的夢。但是因為他心腸堅硬,長期忍受住痛苦的煎熬:「我將用秘密的痛苦來清贖這一切。」 但是這個希望也落空了,痛苦越來越加強烈。社會上因為他從事慈善事業,儘管十分懼怕他的嚴肅、陰鬱的性格,對他還是很尊敬,但是人家越尊敬他,他越覺得無法忍受。他對我承認,他曾經產生過自殺的念頭。但是,隨著又產生了另一個幻想,——他起初認為絕對不可能,認為是發瘋,而後來竟牢牢粘在他的心上,無從擺脫。他幻想著:挺身站起來,走到民眾面前,向大家宣佈自己殺了人。他懷著這個幻想過了三年,在各種不同的形式裡醞釀著這幻想。最後他完全相信,他在公開了自己的罪行以後,一定可以治好自己的心病,永遠安靜下來。但是相信了這一點以後,心裡又感到恐怖:到底怎樣實行呢?這時忽然發生了我在決鬥時的舉動。「我瞧著您,現在終於下定了決心。」我看了他一眼。 「難道說,」我舉起雙手一拍,對他大聲說,「這樣一件小事會使您下定了決心麼?」 「我的決心已經產生了三年,」他回答說,「您的事只是給它一點推動力。我看著您,既責備自己,又有點嫉妒。」他甚至沉著臉對我這樣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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