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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第三卷 俄羅斯教士

  第一節 佐西馬長老和他的客人

  阿遼沙焦急不安、心情痛苦地走進長老修道室的時候,幾乎驚訝得站住了:他生怕見到他時,他已到了彌留之際,也許已經失去了知覺,但現在他卻忽然看見他坐在安樂椅上,臉色雖衰弱疲憊,卻顯得愉快而振作,在客人們簇擁中,正在同他們安靜地閒談著。其實他只是在阿遼沙回來前一刻鐘才起床的;客人們老早就聚在他的修道室裡,等他睡醒過來,因為佩西神父曾堅決地保證說:「師傅一定會起來,和跟他心意相投的人們再談一談,這是他在早晨親口答應過的。」佩西神父對於即將死去的長老的許諾以至他所說的每一句話總是堅信不疑的,堅信到即使看見他已經完全沒有知覺,甚至不再呼吸,也會因為曾得到過還要醒過來和他作別的諾言而對死亡本身都不肯相信,仍舊一直期待死者會醒過來,履行諾言。早晨,佐西馬長老在入睡以前,確實曾對他說過:「在還沒有同你們,同我心愛的人們再暢談一次,看一看你們的親切的臉,再向你們吐露一下我的真情以前,我是不會死的。」聚攏來聽這顯然是長老的最後一次談話的,都是多年來最忠實于他的朋友們。一共有四個人:司祭約西夫神父和佩西神父;司祭米哈伊爾神父,隱修庵的住持,年紀還不很老,沒有多大學問,是平民出身,但是性格剛強堅定,抱有純樸的信仰,態度嚴肅,內心卻充滿深情,但他顯然有意隱藏著,甚至有些羞於流露。第四位客人是一個完全老邁而且憨厚的修士阿菲姆神父,出身于最貧苦的農戶,幾乎不大識字,平素舉止安靜,沉默寡言,甚至從來不大跟誰說話,是最馴順的人中間最馴順的人,看他的神氣,就好象是曾被某種超過他的頭腦所能理解的偉大而可怕的事物所永遠嚇呆了似的。佐西馬長老很愛這個好象永遠戰戰兢兢的人,永遠對他懷著異乎尋常的敬意,但也許一輩子同他說話比誰都少些,儘管有許多年曾和他兩人一起在俄羅斯各聖地雲遊。這是多年以前,已經過了四十年的事情了,那時候佐西馬長老剛在一個貧窮而不甚著名的科斯特羅馬修道院裡初次開始隱修的苦行,不久以後,又隨同阿菲姆神父出外雲遊,為他們的貧窮的科斯特羅馬修道院募化基金。現在賓主一起聚在長老的第二間屋子——也就是放著他的床鋪的那一間屋子裡,以前已經說過,這間屋子是相當狹窄的,所以四個人(不算照常在旁侍立的見習修士波爾菲裡)都勉強在長老的安樂椅周圍擠著坐在從第一間屋子裡端來的椅子上。天色已黑,屋子裡由神像前的油燈和蠟燭照亮著。長老看見阿遼沙走進來,站在門旁,帶著不安的神色,就快樂地向他微笑,伸出手來:

  「好呀,安靜的孩子,好呀,親愛的孩子,你來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阿遼沙走到他面前,向他跪下,哭泣了。有什麼東西在他的心頭翻騰奔湧,他的心靈戰慄,他真想號啕地哭出聲來。

  「你怎麼啦,要哭還早哩,」長老微笑著說,右手放在他的頭上,「你瞧,我坐著談話,也許還能活二十年,就象昨天那個手裡抱著小女孩麗薩維塔從高山村趕來的可愛的善心女人對我所說的那樣。願上帝賜福給那個母親和小女孩麗薩維塔!」他畫著十字。「波爾菲裡,你把她的獻款送到我說的地方去了麼?」

  他是想起了昨天那個快樂的女信徒所捐的六十戈比獻款,是請他送給「比我還窮苦的人」的。這類款子是信徒們作為自己為了某一件事自願承受的懲罰而捐獻,而且總是從自己用勞力換得的錢中拿出來的。長老派波爾菲裡昨天黃昏時候到新近遭了火災的一個小市民婦女家裡去,——她是寡婦,還有子女,家被燒毀後只好出外行乞。波爾菲裡連忙報告說已經照辦了,把款子送了去,照所吩咐的那樣,說是「一個隱名善心女人」捐助的。

  「你起來吧,親愛的,」長老對阿遼沙接著說,「讓我看一看你。你到過自己家裡,見過你那位哥哥了麼?」

  他這樣堅定明確地只探問他哥哥中的一位,阿遼沙覺得很奇怪,但是到底是哪一位呢?看來,也許他昨天和今天打發他出去,都正是為了這一位哥哥。

  「看到了兩個哥哥中的一個。」阿遼沙回答。

  「我是說昨天那個,大的,我對他叩頭的。」

  「我只是昨天看到了他,今天怎麼也找不到。」阿遼沙說。

  「你趕快去找他,明天再去,越快越好,把一切事情扔下,趕緊去。你也許還來得及阻止住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我昨天是向他將要遭遇的大苦難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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