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唉,見鬼!如果你躺倒了,格裡戈裡會值夜的。你可以預先警告格裡戈裡一聲,讓他別放他進來。」

  「我沒有老爺的話決不敢把暗號告訴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的。至於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聽到他來不放他進來一層,恰巧他昨天就病了。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打算明天給他治病。剛才他們已經說定了。他們的治法挺有意思的: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會泡一種藥酒,平時老準備在那裡,用烈性酒泡著一種藥草,這是一種秘方。她就用這秘方的藥酒每年給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治療三次,他每年總要犯三次病,犯起來時腰部不能動彈,好象半身不遂的樣子。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就取一塊手巾,用藥酒浸濕,擦他的整個脊背,約半個鐘頭,然後擦乾,擦得甚至完全紅腫起來,隨後把瓶裡剩下來的酒給他喝下,還說幾句禱詞,但是並不讓他全喝光,因為她也趁這少有的機會,給自己留下一小部分喝喝。我對您說,他們兩人本來是不會喝酒的,所以當時就醉倒,沉沉地睡熟,睡得很久。等到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醒來,差不多是病完全好了;但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醒來後總是頭痛。所以說,如果明天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照她原來想定的做,那麼他們就不見得能聽見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來並且下放他進屋去。因為他們正在睡覺。」

  「真是胡說八道!好象一切都故意湊在一起似的:你犯羊癲瘋,他們兩人又都人事不知!」——伊凡·費多羅維奇叫道:「該不是你自己想要安排得這樣湊巧的吧?」他忽然脫口說出來,威嚇地皺緊眉頭。

  「我怎麼能這樣安排?……又幹嗎要去安排?一切事情全在於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一個人,全在於他怎麼想。……他想幹出什麼來,就會幹出來。如果不想,我又不能故意領他來,推他到他的父親那裡去。」

  「可他幹嗎要到父親那裡去,還要悄悄地突然去呢?既然你自己說,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根本就不會來,」伊凡·費多羅維奇繼續說,氣得臉色發白,「這話是你自己說的,我在這裡呆了一段時間,也深信老頭子只是自己幻想,那女人是決不會到他這裡來的。既然她不會來,德米特裡還要闖到老頭子這裡來做什麼?你說吧!我倒要聽聽你的看法。」

  「您自己知道他為什麼要到這裡來,何必要聽我的看法?他來也許純粹是為了嫉恨,要不也許就是因為我生病而起了疑心。他疑心起來,就會迫不及待地跑來到各個屋子裡尋找,象昨天那樣:看她會不會乘他不注意偷偷兒跑來了。他也清楚地知道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預備下了一個大信封,裡面封好三千盧布,打了三個火漆印,用絲帶捆著,上面親筆寫著:『如願親來,當以此獻與我的天使格魯申卡,』過了三天以後,又添上幾個字:『獻與我的小雞。』這些都是可疑的地方。」

  「胡說!」伊凡·費多羅維奇幾乎瘋狂地喊了起來。「德米特裡決不會來搶錢,更不會為了這個殺死父親。他昨天為了格魯申卡也許會把他殺死,象個氣得發瘋的傻瓜似的,但是決不會跑來搶劫!」

  「他現在十分需要錢,需要得太急了,伊凡·費多羅維奇。您簡直不知道他是多麼的需要。」斯麥爾佳科夫非常平靜地用十分明確的口氣解釋說。「況且他把這三千盧布簡直看作就像是自己的錢一樣,還曾親自對我這樣說過:『父親還欠我整整三千。』除了這些以外,伊凡·費多羅維奇,還要請您考慮到另外一件完全明擺著的事實,應該說,這幾乎是確定無疑的: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如果自己願意,一定可以使他,就是說老爺,也就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她結婚,只要她自己願意,——而且也許她真會願意的。我說她不來,只是這麼一說,其實她也許很願意來,不止願意,還簡直想做這裡的女主人。我確實知道,她的那位商人薩姆索諾夫曾十分坦率地當面對她說過——這事倒很不壞哩,說著還笑了。她自己也並不傻。她決不會嫁給象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那樣的窮光蛋。所以現在如果把這事也考慮在內,伊凡·費多羅維奇,請您自己想一下,到了那個時候,不但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連您和您的弟弟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都會在父親死後幾乎連一個盧布也得不到,因為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肯嫁給他,就為的是要把全部財產都改歸她;全部資金都轉到她的名下。如果現在在這一切還沒有發生時你們的父親一死,你們就可以立刻穩穩的每人分到四萬盧布,甚至他最恨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也一樣,因為他還沒有立下遺囑。……這些全是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知道得很清楚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的臉似乎有點扭曲打顫,他突然滿臉通紅。

  「那麼你為什麼,」他忽然打斷了斯麥爾佳科夫的話,「在看清了這一切情形以後,還勸我到契爾馬什涅去?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明明知道,我一走你們這裡會發生什麼事情的。」伊凡·費多羅維奇氣都喘不過來似的說。

  「完全對。」斯麥爾佳科夫帶著明理的態度輕聲地說,但同時卻目不轉睛地盯著伊凡·費多羅維奇。

  「怎麼完全對?」伊凡·費多羅維奇反問,眼裡冒著火,竭力控制著自己。

  「我這樣說是因為同情您。如果我處在您的地位,我會馬上扔下一切,……何必在這種情形下逗留下去。……」斯麥爾佳科夫回答,帶著極坦然的神色,望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冒火的眼睛。兩人都沉默了。

  「看來,你是個大傻瓜,自然也是……可怕的壞蛋!」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從長凳上站了起來。接著他打算立即就走進園門去,但忽然又站住了,朝著斯麥爾佳科夫回過身來。出現了一種奇怪的情景: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之間好象抽瘋似的咬著嘴唇,握緊了拳頭,眼看再過一刹那,就要撲到斯麥爾佳科夫身上去。斯麥爾佳科夫至少覺察了這點,哆嗦了一下,身子往後一縮。但是這一刹那對於斯麥爾佳科夫來說終於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伊凡·費多羅維奇默默地,又好象有點惶惑不安地轉過身,向園門走去。

  「我明天到莫斯科去,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明天一清早就走,——就這樣!」他忽然滿腔怒氣一字一句地大聲說。事後自己也奇怪,他當時有什麼必要要把這話告訴斯麥爾佳科夫?

  「這是再好也沒有了,」斯麥爾佳科夫馬上說,好象就等他說這話似的,「不過要是出了什麼事情,這裡仍會打電報到莫斯科打攪您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又站住了,飛快地又朝斯麥爾佳科夫轉過身來。但情況又跟剛才完全一樣。斯麥爾佳科夫身上的親昵和滿不在乎的態度一下子飛走了;他的整個臉上顯出了異常注意和期待的神色,但已經是畏怯和卑躬屈節的樣子:「你也許還要說什麼話,補充點什麼吧?」從他目不轉睛一直盯在伊凡·費多羅維奇身上的眼神中可以看出這個意思來。

  「難道在契爾馬什涅就不會一樣來叫我麼,如果……出了什麼事情的話?」伊凡·費多羅維奇不知為什麼忽然可怕地提高了聲音,吼叫起來。

  「在契爾馬什涅也一樣會來……打攪您的。……」斯麥爾佳科夫幾乎耳語似的喃喃說,似乎有點張皇失措,但卻仍舊目不轉睛聚精會神地直盯著伊凡·費多羅維奇的眼睛。

  「只不過莫斯科遠些,契爾馬什涅近些,你主張我到契爾馬什涅去,難道是為了憐惜盤費,或者是可憐我,怕我兜一個大圈子?」

  「完全對。……」斯麥爾佳科夫用抖抖索索的聲音囁嚅地說,卑賤地陪著笑臉,仍舊膽戰心驚地準備隨時倒退著躲避。但是使斯麥爾佳科夫奇怪的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笑了,快步走進園門,繼續笑著。如果有人看到他的臉,一定會斷定他的笑並不是由於快樂。就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他在這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動作和行走都好象是在抽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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