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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第三節 兄弟倆互相瞭解

  但是伊凡所占的並不是單間雅座。這只是靠近窗旁,用屏風擋住的一個地方,外人總算看不見坐在屏風裡面的人。這間屋子是進大門第一間,旁邊靠牆有一個碗櫃。侍役們不時在屋裡來來去去。只有一個客人,是個退伍的老軍人,在角落裡喝茶。然而別的房間裡卻滿是一般酒店裡常有的忙亂景象,聽得見叫人的聲音,開啤酒瓶的響聲,打檯球的撞擊聲,風琴嗚嗚的奏樂聲。阿遼沙知道伊凡差不多從來沒有到這酒店來過,並且平時根本就不喜歡進酒店;看來,阿遼沙心裡想,他進這酒店,只是為了和德米特裡哥哥約會見面。但是德米特裡哥哥並沒有來。

  「我給你叫一份魚羹,或是別的什麼東西,你總不能單靠喝茶過日子吧。」伊凡大聲說,顯然因為拉住了阿遼沙感到十分高興。他自己已經吃完了飯,在那裡喝茶了。

  「來一份魚羹,以後再來茶,我餓了。」阿遼沙快樂地說。

  「櫻桃醬要不要?這裡有的。你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多愛吃波列諾夫家裡的櫻桃果醬?」

  「你還記得這個?來一點果醬吧,我現在也愛吃。」

  伊凡按鈴叫侍役來,叫了魚羹、茶和果醬。

  「我全記得的,阿遼沙,我記得你十一歲以前的樣子,我那時候是十五歲。十五和十一,相差這個歲數的兄弟是永遠不會成為朋友的。我幾乎不知道我愛過你沒有。我到莫斯科以後,頭幾年甚至一點也想不起你來。以後,你自己也到了莫斯科,我們好象只在什麼地方見過一次面。現在在這裡,我已經住了三個多月了,可你我兩人至今沒正式談過一句話。明天我就要走了,我剛才坐在這裡,正在想:我怎麼能和他見一面,告別一下?恰巧這時你從這裡走過。」

  「你很願意看見我麼?」

  「很願意,我很想徹底瞭解瞭解你,同時也讓你瞭解一下我,然後分手離別。我覺得人們在臨離別以前是最容易互相瞭解的。我看出三個月以來你老在看我,你的眼睛裡有一種不斷期待的神情,這最使我受不了,也正因為這個才不願和你接近。但是到後來我學會了尊敬你:心想,這小人兒倒是堅定地站住了腳跟,你要注意,我現在雖然在笑,說的話卻是認真的。你確是很堅定地站住了腳跟,是不是?我愛這樣堅定的人,無論他站在什麼地方,即使他是象你這樣的小孩子。到了後來,我看到你的期待的眼神也一點不覺得討厭了;相反地,最後我倒愛上了你那期待的眼神。……你好象為了什麼原因愛著我,是不是,阿遼沙?」

  「是愛你,伊凡。德米特裡哥哥在談到你的時候說:伊凡守口如瓶。我卻說:伊凡是個謎。我覺得就是現在你也還是一個謎,但是我已經有一點瞭解你了,這是今天早晨才開始的!」

  「那麼你瞭解了我一些什麼呢?」伊凡笑著問。

  「你不會生氣麼?」阿遼沙也笑起來了。

  「說吧!」

  「那就是:你是個普通的青年,和所有別的二十三歲的青年一樣,同樣是年輕、活潑、可愛的小夥子,實際上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怎麼樣?你聽了不太生氣麼?」

  「相反地,真是巧得出奇!」伊凡快樂而熱烈地說,「你信不信,昨天我們在她那裡相見以後,我也老是自己琢磨著,我還是個二十三歲的乳臭未乾的小孩子,而你這會兒也很正確地看出來了,而且還正巧是從這一點談起。我剛剛坐在這裡,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即使我不相信生活,即使我對於心愛的女人失掉信心,對世間事物的秩序失掉信心,甚至相反地深信一切都是無秩序的,可詛咒的,也許是魔鬼般地混亂不堪的,即使我遭到了一個人灰心失望的種種可怕心境的打擊,——我總還是願意活下去,既然趴在了這個酒杯上,在沒有完全把它喝幹以前,是不願意撒手的。但是到了三十歲的時候,即使還沒完全喝幹,我也一定會扔下酒杯,就此離開,——往不知什麼地方去。但是在三十歲以前,我深深知道,我的青春將戰勝一切:一切的失望,一切對於生活的厭惡。我多次反省:世上有沒有一種失望,會戰勝我心裡對於生活的這種瘋狂的、也許是不體面的渴求呢?每次我都斷定:大概是沒有的,這是說在三十歲以前,到了那時候以後,我覺得我就會自動不再渴求了。這種對生活的渴求,有些害癆病的幼稚道德家時常把它說成卑鄙,尤其是詩人們。的確,這種對生活的渴求,一定程度上是卡拉馬佐夫家的特徵,不管願意不願意,它也一定存在於你的身上,但為什麼它一定是卑鄙的呢?慣性力在我們這個地球上還是很強的,阿遼沙。我渴望生活,所以我就生活著,儘管它是違反邏輯的。儘管我不信宇宙間的秩序,然而我珍重到春天萌芽的帶著滋漿的嫩葉,我珍重蔚藍的天,珍重一些人,對於他們,你信不信,有時候你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熱愛,還珍重一些人類的業績,對於這,你也許早就不再相信,但到底由於舊印象,還是要從心中產生敬意。瞧,魚羹端來了,你好好吃吧,這魚羹很美,做得不錯。我想到歐洲去一趟,阿遼沙,我就從這裡動身;我也知道我這不過是走向墳墓,只不過這是走向極其極其珍貴的墳墓,如此而已!在那裡躺著些珍貴的死人,每塊碑石上都寫著那過去的、燦爛的生命,那對於自己的業績、自己的真理、自己的奮鬥、自己的科學所抱的狂熱的信仰。我早就知道,我會匍匐在地,吻那些碑石,哭它們,但同時我的心裡卻深知這一切早已成為墳墓,僅僅不過是墳墓而已。我哭泣並不是由於絕望,而只是因為能從自己的淚水中得到快樂,為自己的傷感所沉醉。我愛春天帶著滋漿的嫩葉,我愛蔚藍的天,如此而已!這不是理智,不是邏輯,這是出於心底、發自肺腑的愛,愛自己青春的活力。……你多少明白一點我的這段謬論麼,阿遼沙?明白不明白?」伊凡忽然笑了。

  「我太明白了,伊凡,渴望出於心底、發自肺腑的愛,——你這話說得好極了,我很高興,你是這樣地渴望生活。」阿遼沙大聲讚歎說。「我以為,世界上大家都應該首先愛生活。」

  「愛生活本身甚于愛它的意義,是這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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