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五〇


  「你笑什麼?」格裡戈裡問,從眼鏡底下狠狠地看著他。

  「沒什麼。上帝在第一天創造了世界,在第四天創造了太陽、月亮和星星。那麼第一天的光亮是從哪裡來的呢?」

  格裡戈裡呆住了。孩子嘲笑地看著教師。他的眼光裡甚至帶點傲慢的神色。格裡戈裡受不住了。「就是從這兒來的!」他大喊一聲,狠狠地打了學生一個耳光。孩子忍著揍,一句話也不分辯,卻又一連躲進角落裡好幾天。恰好過了一星期,他生平第一次犯了羊癲瘋,這病以後一輩子也沒離身。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得知了這事,似乎忽然改了對這孩子的態度。以前他對這孩子很冷淡,雖然從未罵過他,而且遇見的時候,總是給他一個戈比,遇到心裡高興的時候,有時還從飯桌上送點甜東西給這孩子吃。但當知道他生了這病以後,就立刻熱心關切他起來,延請醫生來治療,但是結果弄明白這病是治不好的。他的羊癲瘋平均每月發作一次,發一次時間有長有短。每次犯病程度也不同:有時輕些,有時很厲害。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嚴禁格裡戈裡責打這孩子,並且開始允許他到自己屋裡來。同時也暫且不讓教他讀什麼書。但是有一次,當孩子已經十五歲的時候,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看見他在書櫥旁邊徘徊,並且隔著玻璃讀書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書不少,有成百本,不過誰也沒有看見他讀過書。他立刻把書櫥的鑰匙交給斯麥爾佳科夫:「你念吧。就叫你管圖書,比在院子裡閒逛好得多。你坐下來念吧。你念這一本。」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給他抽出一本《狄康卡近鄉夜話》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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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果戈裡的一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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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讀了,卻不喜歡,一次也沒笑,相反地,是皺著眉頭讀完的。

  「怎麼樣?沒有意思麼?」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問。

  斯麥爾佳科夫一聲不響。

  「說話呀,傻子。」

  「寫的全是些不實在的事。」斯麥爾佳科夫含糊地說,得意地笑笑。

  「去你的吧,你這奴才坯子。等等,給你一本斯馬拉格多夫著的《世界通史》,這裡寫的全是實事,你念吧。」

  但斯馬拉格多夫的書斯麥爾佳科夫沒念上十頁就厭倦了。於是書櫥又鎖了起來。不久,瑪爾法和格裡戈裡報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說,斯麥爾佳科夫身上忽然漸漸地出現一種可怕的潔癖:他坐下喝湯,先拿起勺子,在湯裡仔細尋找,彎下身子,細細的觀察,用勺子舀出一點來,放在亮處看。

  「難道有蟑螂麼?」格裡戈裡有時候問。

  「也許是蒼蠅吧。」瑪爾法說。

  這位愛乾淨的少年從來不回答,只是對於麵包、牛肉和其它一切食物也全都這樣:用叉子舉起一塊來,放在亮處,好象照顯微鏡似的端詳著,猶豫半天才終於決定往嘴裡送。「你看,竟出現了一個少爺。」格裡戈裡瞧著他,喃喃地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聽說了斯麥爾佳科夫這種新脾氣,立刻認為他應該做一個廚子,就送他到莫斯科去學習。他學習了幾年,回來的時候臉上變得很厲害。他似乎突然異乎尋常地變老了,甚至完全和年齡不相稱地生出了皺紋,臉色發黃,象個太監。在精神方面,他回來時卻和到莫斯科去以前幾乎完全一樣;一樣地孤僻,覺得毫無必要跟任何人交往。以後聽人說,他在莫斯科也永遠一言不發;對莫斯科本身,他好象十分不感興趣,因此他在那裡或許也知道了一些事,但對除此以外的事卻全不注意。甚至還上過一次戲院,但看完回來不高興地一聲不響。然而他從莫斯科回來時卻打扮得很好,穿起了乾淨的常禮服和白內衣,自己用刷子刷衣裳,刷得十分仔細,每天一定要刷兩次,漂亮的小牛皮的長靴最愛用特製的英國鞋油擦拭,擦得象鏡子一般光亮。他成了一個出色的廚師。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給他定了工資,這工資斯麥爾佳科夫幾乎全用在衣裳、雪花膏和香水這類東西上了。但是對女人他好象和對男人同樣輕視,對待她們十分穩重,幾乎是不可侵犯的樣子。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開始另眼看待他。原來他的羊癲瘋發作的次數逐漸增加了,每逢這些日子,飯食由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預備,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總是覺得不對口味。

  「為什麼你的病更常發了?」他有時斜著眼看看新廚師,打量著他的臉。「你最好娶一個老婆,要不要我給你娶?」

  但是斯麥爾佳科夫對於這類的話只是氣得臉色發白,卻一句話也不回答。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擺擺手,走開了。最重要的是,他相信他的誠實,相信他決不會拿一點東西,不會偷。有一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喝醉了酒,把三張剛剛取到的一百盧布的鈔票掉在了自家院子的爛泥裡,第二天才想起來;剛剛急忙想去摸索口袋,猛然發現那三張鈔票已經一張不少擺在他桌子上了。哪裡來的呢?是斯麥爾佳科夫揀的,昨天就送來了。「哦,孩子,象你這樣的人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當時說了這樣一句,賞了他十個盧布。應該補充的是他不但相信他的誠實,不知為什麼,甚至還很愛他,雖然這小夥子總是也象對別人那樣地白眼看他,整天默不作聲。他難得開口說話。假使當時有人看著他,想知道:這小夥子到底關心些什麼,他心裡經常想些什麼,那麼只是瞧他的樣子是無論如何也沒法判斷的。而且他有時在屋裡,或者在院子裡和街上,會突然站住沉思起來,甚至站在那兒十分鐘之久。相法家端詳過他以後,一定會說他既不是沉思,也不是默想,而是一種冥想。畫家克拉姆斯科依①有一幅出色的名畫,題目是《冥想者》,畫的是冬日的林景,林中大道上孤伶伶地站著一個身披破爛長衣、腳穿樹皮鞋、在極端的孤寂中陷入狂想的農夫。他站在那裡,好象正在沉思,但他並不是在思索,卻是在「冥想」著什麼。如果推他一下,他一定會打個哆嗦,好象剛剛睡醒過來似的望著你,但是什麼也不明白。自然,他會立刻清醒的,但如果問他站在那裡想什麼,他一定一點也不記得,一定會把在冥想時所得的印象隱藏在心裡。這些印象對於他是珍貴的,他一定會不知不覺地、甚至自己毫不意識到地不斷把它們積聚起來,——為什麼,要達到什麼目的,自然也不知道。把這些印象積聚多年以後,他也許會忽然拋棄一切,到耶路撒冷去朝聖、修行,也許會把自己出生的村莊縱火燒掉,也許兩件事都會做出來。民間有很多冥想的人。斯麥爾佳科夫一定也就是這種冥想者中的一個,他一定也在貪婪地積聚印象,幾乎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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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伊·尼·克拉姆斯科依(1837—1887年),俄國傑出的寫生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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