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四四


  這時,我的第一手把戲來了:我見到了一直保持友誼的阿加菲亞·伊凡諾芙娜,對她說:『令尊大人那裡短了四千五百盧布。』『您這是什麼話?為什麼這麼說?將軍新近來過,一點也沒有短……』『那時是沒有短,現在卻短了。』她嚇得要命,說:『請您不要嚇唬我,您聽誰說的?』我說:『您別著急,我對誰也不說,您知道,對於這類事情我是守口如瓶的,我只想再補充一句,以備「萬一」;一旦別人向令尊大人追討四千五百盧布,而他恰巧拿不出來的時候,與其讓他出庭受審,然後在這麼大年紀時還罰去當兵,不如把你們那位女學生暗地給我送來,我恰好收到了匯款,也許可以分給她四千盧布,並且神聖地保守秘密。』她說:『唉,您真是個無賴!(她當時就那麼說的,)您真是窮凶極惡的無賴!您怎麼敢這樣!』她異常氣憤地走了,我還朝她背後喊了一句,說一定神聖地牢牢保守秘密。阿加菲亞和她的姨母這兩個女人,我預先說一句,在這段故事裡確是純粹的天使,真誠地崇拜這位驕傲的妹子卡嘉,她們在她面前甘願低聲下氣,充當她的女僕。……我渴望阿加菲亞當時把這把戲、就是我們的談話對她傳過去。後來我全都打聽了出來。她沒有隱瞞,我呢,自然巴不得這樣。

  「一位新的少校忽然前來接收隊伍。要辦交代了。老中校忽然害了病,不能動,在家裡呆了兩天兩夜,沒有交出公款。我們的軍醫克拉夫欽柯說他真的有病。只有我知道其中一切秘密,而且早就知道了:那筆款子,每當上司查過帳以後,就暫告失蹤。四年以來,每年如此。中校把這款子借給一個十分靠得住的商人,一個名叫特裡弗諾夫的、戴金絲眼鏡、留大鬍子的老鰥夫。他到市集上去,隨意揀對他有利的生意做,然後很快就把款子如數交還中校,同時從市集上給他帶來了些禮物,除禮物外還加上利息。但是這一次(我當時是從特裡弗諾夫的兒子和繼承人,一個流誕水的青年,世上少見的荒唐透頂的小夥子那裡偶然聽來的),我是說,唯有這一次,特裡弗諾夫從市集上回來以後,一文錢也沒有還。中校連忙跑到他那裡去,得到的回答是:『我從來沒有拿到您什麼錢,而且也根本不可能拿到。』於是我們的中校只好躺在家裡,頭上包著毛巾,她們三個人忙著把冰鎮在他的額頭上。

  忽然傳令兵帶著簽收簿送來一道命令: 『限即刻, 二小時以內,交出公款。』他簽了字(以後我看到過那本簿子上的簽字),站起身來,說去換軍服,接著跑進臥室,拿起自己的雙筒獵槍,上好彈藥,裝進了一粒軍用子彈,右腳脫去靴子,槍口頂在胸前,開始用腳趾找扳機。阿加菲亞當時起了疑心,想起了我曾說過的話,就踮著腳走過去,恰巧看到了這個情形。她闖進房去,從後面撲到他身上,抱住了他,子彈射到上面天花板上去了,誰也沒有受傷。大家全都跑進來,抓住他,奪去了槍,拉住他的手。……這一切情形,後來我詳詳細細全打聽到了。我當時正坐在家中,黃昏時候,我穿上衣服,梳好頭髮,手絹灑了香水,拿起軍帽,剛剛想出去,忽然門一開,——來到我的住所裡,出現在我面前的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

  「也真有這樣奇怪的事:街上當時並沒有人看到她溜進我的屋裡來,所以城裡一點風聲也沒有漏出去。我是向兩個老婆婆——官吏的妻子租的房子,她們還順帶著侍候我,那兩個女人態度很恭謹,對我是唯命是從,遵照我的吩咐,兩人事後都象啞巴似的一句也沒說。當時,我自然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她走了進來,兩眼直盯著我,黑色的眼睛露出堅決的神氣,甚至帶著挑釁的樣子,但是在唇邊嘴角上,我卻看出了躊躇不決的心情。

  「『姐姐對我說,您能借給四千五百盧布,如果我來……我親自到您這裡來取的話。我來了,……您給我錢吧!……』她控制不住,喘著氣,害怕起來,說不下去了,嘴角和唇邊的紋路都在顫動。阿遼沙,你在聽著,還是睡著了?」

  「米卡,我知道你會把全部實情都說出來的。」阿遼沙激動地說。

  「我就是要說出全部實情。既然說,就照所發生的原原本本全說出來,我決不憐惜我自己。當時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卡拉馬佐夫式的。兄弟,有一次一條蜈蚣咬了我一口,我躺在床上發了兩個星期的燒;當時我覺得也有一條蜈蚣,就是那條惡毒的昆蟲,你明白麼,突然在我的心上咬了一口。我用眼睛打量了她一下。你看見過她麼?確實長得美。可當時她的美不在那上面。當時她的美,美在她的高尚,而我是個無賴,她為父親慷慨犧牲顯得偉大,而我是個臭蟲。現在,整個的她全身受我這個臭蟲和無賴支配了,整個的她,包括精神和肉體。她被包圍住了。我對你坦白說:這念頭,蜈蚣的念頭,牢牢地攫住了我的心,使我幾乎苦惱得發暈。

  看來,似乎不可能再有什麼猶豫:只能象臭蟲,象大毒蜘蛛一般地做去,不加任何憐憫。……我甚至氣都喘不過來了。你要知道:我自然可以第二天就到他們家去求婚,以便使這一切都以所謂最體面的方式圓滿結束,那就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知道這事了。因為我這人雖然具有下流欲望,卻十分誠實。誰知在那一刹那間忽然好象有人對我耳語:『到了明天,等到你去求婚的時候,這個女人會根本不出來見你,而只吩咐馬夫把你趕出院子。』意思是說:『隨你到全城去張揚吧,我不怕你!』我瞧了女郎一眼,這個耳語聲說得不假:當然,一定會是這個樣子。人家會把我叉著脖子趕出去,從現在的臉上就可以判斷出來。我心裡湧起了惡意,很想耍出一個最最下賤的、蠢豬式的、商人的把戲來:嘲弄地看她一眼,對準她的面孔用只有商人才會說得出口的語調給她一個意料不到的打擊:

  「『什麼四千盧布!那是我說著玩的。您這是怎麼啦?您算計得太美了,小姐。二百盧布我也許可以借給您,甚至還很樂意,很高興,至於四千盧布,小姐,那可不是能隨隨便便輕易扔出去的。您白跑了一趟。』

  「你瞧,那樣一來我自然會一切都落空,她一定會跑出去的。但是這就達到了我狠毒地復仇的目的。不管怎麼都值得。不管以後我會一輩子痛心懺悔,只要現在能耍出這個把戲就行。你信不信,我還從來沒有對哪一個女人象這一刹那間那麼用仇恨的眼光直盯著她,——我可以憑十字架起誓:我當時懷著可怕的仇恨,看了她三秒鐘,或五秒鐘,從那種仇恨到愛,到最瘋狂的愛,中間只隔著一根頭髮!我走近窗子,額頭貼在上了凍的玻璃上,我記得冰象火一般燒疼了我的額頭。我沒有久停,你不要著急,我當時回過身來,走到桌旁,拉開抽屜,取出放在一本法文字典裡的一張票額五千盧布、利息五厘的不記名票據,默默地給她看了一下,然後折好,交給她,自己替她打開外屋的門,倒退一步,對她深深地行了一個極其恭敬、極其誠摯的鞠躬禮。

  你相信不相信!她全身哆嗦了一下,凝神地看了我一秒鐘,臉色煞白,象桌布一樣,忽然也一言不發,不慌不忙,柔和地,默默地,深深地全身俯伏下去,直接跪倒在我的腳前,額頭碰到了地,不象女學生那樣,而是照俄國人的樣子!她跳起身來,跑走了。她跑出去的時候,我身上正佩著劍;我抽出劍來,想立刻自殺,為了什麼?我不知道,這自然是極愚蠢的事,但大概是因為高興才這樣的。你明白麼,人可以因為某種高興的事而自殺。不過我並沒有自殺,只是吻了吻劍,又把它插進鞘裡,——這話其實不必對你提了。甚至剛才我講述這一場鬥爭的時候,為了炫耀自己,大概也有點渲染的地方。但是隨它去吧,讓一切人性的探索者見他的鬼去!這就是我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一段『往事』。現在只有伊凡弟弟知道這件事,還有你,此外再沒有別的人了!」

  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站起身來,興奮地踱了幾步,掏出手絹,擦乾額上的汗,然後又坐下來,但是沒有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卻在另一個地方,靠著另一處亭壁的對面一條長凳上,以致阿遼沙不得不重新掉轉身子來對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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