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四〇


  「我到父親那裡去,還想先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裡去一趟。」

  「到她那裡,還到父親那裡!哎!真是巧極了!我為什麼叫你,為什麼事希望你來,為什麼事從心裡,甚至從肋骨裡渴望著見你呢?就為的是想讓你代表我到父親那裡去,然後再到她——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裡去,就此同她、同父親作個了結。打發一個天使去。本來派任何人都可以,但是我一定要一個天使去。恰好你自己也要找她,還要到父親那裡去。」

  「你果真想派我去麼?」阿遼沙脫口說出來,臉上顯出苦惱的神色。

  「等等,你是知道這個的。我看出你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但是你不要作聲,暫時不要作聲。不要憐憫,也不要哭!」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站起來,手指按在額頭上凝想了一下:

  「她一定是自己叫你去,自己給你寫了一封信,或是別的什麼東西,所以你才到她那裡去,要不然,你怎麼會去呢?」

  「就是這張字條。」阿遼沙從口袋裡掏出字條來說。米卡很快地看了一遍。

  「你竟抄小路前去!唉!上帝呀!謝謝您把他領到小路上來,他才落到我的手裡,象在童話裡講到一條金魚落在傻漁翁的手裡一樣。阿遼沙,你聽著,兄弟,你聽我說。現在我打算把一切都說出來。因為事情總得要對什麼人說說才好。我已經對天上的天使說過,也應該對地上的天使說一說。你是地上的天使,你會傾聽,會評判,會寬恕的。……我就是要讓比我高超些的人寬恕我。你聽著:假使有兩個人忽然要離開塵世的一切,飛到不尋常的世界裡去,或者至少其中有一個人要這樣,而且他在這以前,就是在飛升或滅亡以前,到另一個人那裡去,說:你替我做一件事情吧,這件事是任何時候都決不能請求別人去做的,只有在垂死的時候才可以,——那麼假使對方是好友或弟兄,難道他會不去做麼?……」

  「我會去做的。但是請你告訴我那是什麼事情,快說!」阿遼沙說。

  「快說……嗯。你別急,阿遼沙,你心裡又急又不安。現在不必那樣著忙。現在世上的風氣已經變了。唉,阿遼沙,真可惜,你不能理解歡樂!可是我這是對你說些什麼呀?你會不理解!我這傻瓜,還在說什麼:

  人呀,你應該正直!

  這是誰的詩句?」

  阿遼沙決定等著。他覺得眼前他該作的事也許確實就是呆在這裡。米卡沉思了一會,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掌托著頭。兩人都沉默著。

  「阿遼沙,」米卡說,「只有你一個人不至於發笑!我想用席勒的《歡樂頌》來開始……我的懺悔。An die Freude①!但是我不懂德文,只知道An die Freude這個題目。你別以為我又在說醉話。完全不是醉話。白蘭地確實是白蘭地,但是我必須喝兩瓶才能醉。

  面孔通紅的賽利納斯,

  騎著一匹跌跌撞撞的驢子。

  ——
  注:①德語:歡樂頌。
  ——

  我連四分之一瓶都沒有喝,所以也不是賽利納斯。我不是賽利納斯,卻是剛強意志①,因為我作了一勞永逸的決定。請原諒我說了個雙關語,你今天應該原諒我許多事情,還不止是雙關語。你別著急,我不是在瞎扯淡,我是正正經經說的,馬上就要轉到正事上去。我不會叫你心焦難熬的。你等一等,那首詩……」

  ——
  注:①賽利納斯,古希臘酒神名,俄文中與剛強諧音。
  ——

  他抬頭想了一下,忽然高興地念了起來:

  「赤裸、野蠻而膽小的原始人,

  躲藏在岩石的洞窟,

  遊牧民族在曠野裡遊蕩,

  使肥沃的田地荒蕪。

  狩獵人持著弓箭刀槍,

  惡狠狠在森林中馳逐。

  ……最可憐在風浪中漂泊的人們,

  被拋到荒岸上找不到歸宿!

  從高高的奧林帕斯巔峰,

  母親西莉茲走下山來,

  尋找被搶走的女兒普勞賽潘:

  在她面前的是個野蠻的世界,

  既沒有住處,

  也沒有美食把這位女神款待。

  到處都看不到一座廟宇,

  表明人們對神的崇拜。

  桌面上空無一物,

  不論是甜葡萄還是五穀;

  只有犧牲的遺骸,

  把祭壇染成血污。

  西莉茲悲切的眼光,

  不管投向何處,

  都只見人們在墮落中陷入了深深的屈辱。」

  突然米卡象從心底裡迸發出來似的失聲痛哭,他一把抓住阿遼沙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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