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二七


  「這全是謊話!象有那麼回事,其實都是假話!」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氣得渾身哆嗦,「爸爸!我不想為我做的事辯白;是的,我可以當眾承認:我對這位上尉的舉動象野獸一樣,現在對於這野獸般的怒氣感到遺憾,而且十分慚愧,但是那個上尉,您的代表,曾到一位太太,就是被您稱為招人愛的美人的家裡,代表您向她提議,叫她收下您手裡的幾張由我署名的期票,向法院控訴,好在我堅持逼您算帳的時候,可以根據那幾張期票把我關進監獄。您現在責備我轉這位太太的念頭,可是同時自己又教她來引我上鉤!她當面對我講了,親自對我講的,還譏笑了您!您想叫我下獄,完全是因為您為了她對我吃醋,因為您自己在向這個女人求愛,這一切我也知道了,這也是她不住笑著,——您聽見沒有,——一面笑您,一面講給我聽的。神父們,現在在你們面前的就是這個人,這個責備荒唐兒子的父親!諸位見證人,請你們原諒我動火,可是我早就知道這個狡猾的老人是要把你們大家找來瞧亂子。我到這裡來是準備只要他對我伸手我就饒恕一切的,我饒恕別人,也請別人饒恕。但是因為他現在侮辱的不光是我,還帶上那位十分高貴的小姐,——由於對她的崇拜,我連名字都不敢無故地叫出來,——所以決定把他的一切陰謀詭計當眾抖落出來,儘管他是我的父親。……」

  他再說不下去了。他的眼睛冒火,呼吸急促。但是在修道室裡的人也全都慌亂了,……除去長老以外,大家全不安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司祭們臉色嚴峻,但仍等著長老來表示態度。長老坐在那裡,臉色煞白,不過並不是因為心慌意亂,而是由於病體無力。他的唇上閃出懇求的微笑;有一兩次他舉起手來,似乎想阻止發瘋的人們,自然,只要他一揮手,就足以使這齣戲收場;但是他自己仿佛還在期待著什麼,凝神地瞧著,想有所瞭解,好象自己心裡還有些不明白的事情。後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感覺自己實在受了屈辱,丟了面子。

  「對於剛才鬧的這場亂子我們大家都有責任!」他熱烈地說,「但是我到這裡來的時候沒想到會這樣,雖然也知道是和什麼人打交道。……這是應該馬上結束的!大師,請您相信,這裡揭發出來的一切詳細情節我過去都不大確切知道,也不願意相信,現在才初次聽說。……父親為了一個壞女人吃兒子的醋,自己還同那個畜生商量把兒子關進獄裡去。……現在我被卷到這樣的一夥裡,……我受了欺騙,我對大家聲明,我的受騙不在別人以下。……」

  「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忽然用一種不象自己的聲音大喊起來,「如果你不是我的兒子,我立刻要叫你出去決鬥,……用手槍,隔三步距離,……蒙上手帕,蒙上手帕!」他說到最後連連跺著腳。

  那些一輩子演戲似的裝腔作勢的老撒謊鬼,有時演得過火,會真的激動到哆嗦、哭泣起來, 雖然甚至就在同時, ——或者剛過一秒鐘,他們就會暗自對自己說:「你是在撒謊,你這老不要臉的傢伙,你現在也還是在演戲,儘管你在這『神聖』的憤怒時刻全身發著『神聖』的憤怒。」

  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皺緊眉頭,露出無法形容的輕蔑的神氣看了父親一眼。

  「我原想……我原想,」他克制著自己輕聲地說,「同著我心上的天使,我的未婚妻,回到家鄉,侍奉他的晚年,誰知道只看到了一個荒唐的淫棍和卑賤的小丑!」

  「決鬥!」那老頭子又喊叫起來,喘著氣,說每句話都唾沫四濺。「而您,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您要知道,先生,也許在你們的全族裡過去和現在都從來沒有過比您剛才把她叫做畜生的那個女人再高尚,再貞節些的女人,——聽見沒有,——再貞節一點的女人!至於您,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既然把你的未婚妻換了這個『畜生』,那就等於自己認定,你的未婚妻還不如她的一個腳後跟。瞧瞧你們所說的那個畜生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可恥呀!」約西夫神父忽然忍不住脫口而出。

  「可恥,又可羞!」一直沒開口的卡爾幹諾夫突然用激動得發抖的少年人的嗓音喊起來,整個臉都漲紅了。

  「這樣的人活著有什麼用!」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啞著嗓子喊道,氣得幾乎發狂,因為高高地聳起肩膀,幾乎象個駝背。「你們說,還能再讓他玷污大地麼?」他用手指著老頭子,看著大家,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說。

  「你們聽見沒有,修士們,你們聽見這忤逆子的話沒有?」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朝約西夫神父發作道,「這就是對您那句『可恥!』的回答!有什麼可恥?這個『畜生』,這個『壞女人』,也許比你們自己還神聖些,諸位修行的司祭先生們。她也許在青年時代失過足,受了環境的引誘,但她有『廣博的愛』,而有廣博的愛的女人是連基督也寬恕過的。……」

  「基督所寬恕的不是這樣的愛。……」溫和的約西夫神父也忍不住脫口說。

  「不對,是寬恕這樣的愛,就是這種愛,修士們,這種愛!你們在這裡吃素修行,自以為是有德行的人!你們吃船釘魚,每天吃一條船釘魚,想用船釘魚買上帝!」

  「太不象話了!太不象話了!」修道室裡四面八方都嚷嚷起來。

  然而這出越鬧越不象樣的醜劇最後完全出人意料地中止了。長老忽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由於替他和替大家擔憂,幾乎弄得完全不知所措的阿遼沙,剛剛來得及扶住他的胳膊。長老朝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走去,一直走到他緊跟前,在他身前跪了下來。阿遼沙還以為他是因為無力才倒下的,但是完全不是。長老跪下來,在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的腳前完全清醒地全身俯伏、一絲不苟地叩了一個頭,甚至額角都觸到了地。阿遼沙驚得目瞪口呆,當長老起來的時候,竟來不及去扶他。長老的嘴角隱約地掛著一抹無力的微笑。

  「請原諒吧,請原諒一切!」他說,向四周的客人們鞠躬。

  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有一會兒象驚呆了似的站在那裡:對他下跪,這是什麼意思?最後他忽然喊了一聲:「唉,我的天!」手捂住臉,從屋裡跑了出去。所有的客人也都跟著他一湧而出,由於心情惶亂,甚至沒有對主人鞠躬道別。只有司祭們還走上前去接受祝福。

  「他為什麼下跪?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含義?」不知什麼原因忽然安靜下來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試著想開口,卻不敢單獨朝任何人說話。他們大家這時正從隱修庵的圍牆裡走出來。

  「我不能對瘋人院和瘋人們負責,」米烏索夫立刻惡狠狠地回答,「但是可以離您遠遠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告訴您吧,永遠離您遠遠的。剛才那位修士上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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