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從上世紀末期,一個人們稱為偉大的苦修者的巴伊西·魏裡契科夫斯基,和他的門徒們,才重新又恢復了這個制度,但是直到現在,甚至過了差不多一百年,它還只不過在很少幾個修道院裡得到恢復,而且有時幾乎還被當作俄羅斯國內前所未聞的新鮮事而遭到壓制。在我們羅斯國內,在一個著名的修道院柯澤爾斯克·奧普廷修道院裡,這個制度特別發達。在我們市郊的修道院裡,什麼時候、是誰建立這個制度的,我說不出,但是到最近的一個長老佐西馬已經是第三代了,不過他衰弱多病,已經離死不遠,而代替他的還不知道是誰。這在我們的修道院來說是很重要的問題,因為我們的修道院,直到那個時候為止,還沒有什麼特別著名的地方:裡面既沒有聖徒的骸骨,也沒有顯靈的神像,甚至沒有同我們的歷史有關的著名的傳說,也數不出什麼歷史上的功績和對於祖國的貢獻。它的興盛而且聞名全俄,完全是由於長老的緣故;香客們成群地從全俄羅斯各地,不遠千里趕來看他們,聽他們講道。

  可是,長老是什麼呢?長老就是把你的靈魂吞沒在自己靈魂裡,把你的意志吞沒在自己意志裡的人。你選定了一位長老,就要放棄自己的意志,自行棄絕一切,完全聽從他。對於這種修煉,對於這個可怕的生活的學校,人們是甘願接受、立志獻身的,他們希望在長久的修煉之後戰勝自己,克制自己,以便通過一輩子的修持,終於達到完全的自由,那就是自我解悟,避免那活了一輩子還不能在自己身上找到真正自我的人的命運。這種長老制的創立,並不是基於理論,而是基於東方一千多年的實踐。受業于長老,可跟我們俄國修道院裡一向就有的普通「修持」不同。這裡規定一切受業于長老的人要經常不斷地向他懺悔,授業者和受業者之間保持著一種牢不可破的約束。舉個例子吧,傳說有一次,在基督教的遠古時代,有一個見習修士沒有遵照他的長老的指示完成某種修持而離開修道院出國,從敘利亞到埃及去了。在那裡,經過長期重大的苦行以後,終於熬盡磨難,殉道而死。在教會把他尊作聖者,埋葬他的軀殼的時候,教堂執事正喊著:「尚待受洗的人,走出教堂!」忽然那口棺材連同躺在裡面的殉道者的軀體離開原地,仿佛被人推出了教堂,抬回來又推出去一連三次。後來才知道這位殉道的聖者曾破壞了修持,離開了長老,因此不經長老給他解除,他是不能被赦免的,不管他有多大的功行也不行。

  等到原來的長老解除了他的修持以後,這才完成了他的葬禮。自然,這是古代的傳說,但還有一種最近的故事:我們現在的一個修士在阿索斯修行,這地方他衷心喜愛,把它當作聖地,當作安靜的隱身處,忽然他的長老命令他離開阿索斯,先到耶路撒冷朝拜聖地,再回到俄羅斯北方西伯利亞:「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不是這裡。」那個修士滿心憂鬱,垂頭喪氣地到君士坦丁堡去見總主教,央求他解除他的修持,總主教回答他說,不但他總主教不能解除他,就是在全世界也沒有誰,並且不會有誰擁有可以解除他的修持的權力。這修持既由一個長老加在他的身上,就只有這個長老自己才有解除的權力。所以長老制在某些情況下具有無止境而又不可思議的權力。在許多修道院裡,我國的長老制所以在最初幾乎遭到壓制,就是這個原因。但是在民間,長老們立刻受到了極大的尊敬。

  比方說,普通人和最高貴的人全都到我們修道院的長老那裡,對他們膜拜,向他們懺悔自身的疑慮,自身的罪孽,自身的痛苦,央求他們給予忠告和訓示。看到這種情況,反對長老制的人們除了別種攻擊外,叫嚷說,這樣一來,等於獨斷而輕率地把懺悔的聖禮貶低了,其實修士或俗人對長老不斷地懺悔自己的靈魂,本來就完全不是把它當作聖禮來看待的。然而儘管如此,長老制仍舊維持了下來,而且漸漸地在俄國的修道院裡奠定了基礎。固然也許不錯,這種使人類精神上從受奴役轉變到自由和心靈完美的、已經試用過一千年的利器,可能會變成一把也能傷害自身的雙刃利劍,也許會把有的人不是引向馴順和完全的克己,而是相反地引向魔鬼般的驕傲,那就是說,不是得到自由,卻是得到了鎖鏈。

  佐西馬長老六十五歲了,出身地主家庭,在很年輕的時候曾是個軍人,在高加索當過尉官。毫無疑問,他有某種心靈的特色使阿遼沙深為驚佩。阿遼沙就住在長老的修道室裡,——長老很愛他,讓他和自己同住。應該注意的是阿遼沙當時住在修道院裡,還沒有受什麼約束,整天都可以隨便出去,穿修道服也是出於自願,為的是在院內所有的人當中不顯得特殊。自然,他自己也喜歡這樣,也許經常顯示在長老身上的那種力量和聲譽強烈地影響到阿遼沙年輕的頭腦。大家都說佐西馬長老多年接待許多人到他那裡來懺悔自己的心事,向他渴求忠告和治病的祝辭,——大量的剖白,痛悔,自承,進入他的心靈,使他終於獲得了十分微妙的慧性,只要朝來見他的陌生人臉上看一眼,就會猜出:這人是為什麼來的,需要什麼,甚至猜得出是什麼痛苦刺傷著他的良心。

  他在來見的人開口以前,先知道了人家的秘密,這使那人驚訝,慚愧,有時幾乎使那人害怕。但是阿遼沙看到許多人,幾乎是所有的人,第一次到長老那裡去密談,進去的時候懷著恐怖和不安,出來的時候差不多永遠是明朗而快樂的,最陰鬱的臉會變成幸福的臉。使阿遼沙特別驚訝的是長老並不嚴厲;待人接物差不多永遠是笑吟吟的。修士們說他的心靈專門親近罪孽較多的人,而凡是作孽最多的人,他也愛得最深。到了長老臨去世的時候,修士們裡面還有恨他和嫉妒他的人,但是顯得少了,只能保持緘默,雖然在他們中也有幾個修道院裡很著名的重要人物,例如一個老修士,偉大的寡言者和不尋常的吃素人。然而到底有大多數人毫無疑問地擁護佐西馬長老,其中很多人是全心全意、熱烈而誠懇地愛他;有幾個人甚至近於狂信地依戀著他。這類人乾脆地,但並不十分大聲地說他是聖徒,說這是毫無疑義的事,並且由於看出他已接近死亡,因此期待著將會顯示的奇跡,以便在最近將來使修道院獲得偉大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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