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我已經說過,他顯得老態畢露了。當時他那副面貌清楚地標誌出他所過的全部生活的特徵和實質來。除了他那永遠傲慢、多疑、嘲弄的小眼睛底下一長條肥腫的眼包,和小胖臉上的許多深深的皺紋以外,在尖尖的下頦下面還掛著一個大喉核,厚肉皮,橢圓形,象一隻錢袋似的給他添上一種難看的、色情的樣子。再加上一張食肉獸形的長嘴,厚嘴唇,嘴裡露出烏黑的、幾乎蛀盡了的殘牙。

  一說話唾沫四濺。他自己也喜歡嘲笑自己的臉,雖然他對它基本上是滿意的。他特別指出自己的鼻子,又細又不很大,鼻樑很高;「真正羅馬式的,」他說,「和喉核連在一起,地道是一副古羅馬衰落時期貴族的面貌。」他似乎還很引為驕傲。

  阿遼沙在找到了母親的墳墓不久以後,忽然對他說,想進修道院去,修士們也肯收他做見習修士。他又解釋這是他的迫切願望,所以鄭重地請求做父親的許可。老人早就知道,當時正在修道院裡修行的佐西馬長老已經在他這位「安靜的孩子」的心目中產生了很深的影響。

  「這位長老自然是他們那裡最誠實的修士。」在默默沉思地傾聽了阿遼沙的話以後,他說,對於兒子的請求幾乎完全不感到驚奇。「嗯,那麼說,原來你是想到那裡去,我的安靜的孩子!」他已經喝得半醉,這時忽然露出了長時間的微笑,笑容中雖帶著幾分酒意,卻仍不失機智和醉後的狡獪。「我早就感覺到你會落到這個結局,你知道不知道?你一直就在指望著上那個地方去!那好吧,你自己名下大概還有兩千盧布,這就是你的嫁妝費。我的天使,我是永遠不會把你拋開不管的,只要那裡開口要多少,我立時就可以替你付出去。要是他們不開口要,我們何必自己送上門呢,對不對?你花錢就象金絲雀似的,一星期吃兩粒米。

  ……嗯,你知道,有一種修道院在市外單有一個村鎮,大家都知道那裡住著的全是所謂『修道院的妻子』,我看,一共有三十多個,……我去過,你知道,那裡很有意思,就是說,別有風味。所差的只是帶著濃厚的俄羅斯味,先全沒有法國女人,本來可以有的,資本並不少,只要開了頭,就會來的。但是此地卻什麼也沒有,有二百多名修士,卻並沒有修道院的妻子。很純潔。吃素。這我承認。

  ……嗯。那麼你真的要到修士那裡去麼?阿遼沙,我真捨不得你,相信不相信,我真是愛你。……不過這也是個合適的機會:你可以替我們有罪的人禱告,我們坐在這裡,作孽作得太多了。我時常想:將來誰會替我禱告呢?世界上有沒有這樣的人呢?你這可愛的孩子,我在這方面真是愚蠢的,你也許不相信吧?這真可怕。你看沒看見:我無論怎樣愚蠢,對這類問題,總還是思索的,自然是偶然一想,不是永遠想。我心想,我死的時候,鬼一定會用鉤子來把我拉走的。可我又想:鉤子麼?他們是從哪里弄來的?什麼做成的?鐵的麼?在哪裡打的?他們那裡還有工廠麼?修道院裡的修士一定以為地獄裡,譬如說,也有天花板。我準備相信有地獄,可是最好沒有天花板。

  這樣顯得雅致些,文明些,那就是說:照馬丁·路德的派頭。實際上有沒有天花板不都是一樣的麼?可你要知道,這一點正是討厭的問題的關鍵!假使沒有天花板,就沒有鉤子,假使沒有鉤子,那就一切都滾它的蛋吧;這麼說來,就又拿不准了:究竟誰用鉤子拉我?因為假使沒有人拉我, 那麼怎麼辦呢? 世界上有沒有真理呢?這些鉤子faudraitles inventer ①, 特意為了我,為我一個人,因為你要知道,阿遼沙,我是多麼地無賴!……」

  「在那裡是沒有鉤子的。」阿遼沙看了父親一眼,輕聲而且嚴肅地說。

  「是的,是的,只有一些鉤子的影兒。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有個法國人描寫地獄說:『J』ai vu l』omber d』un cocher qui avec l』omber d』une brossefrottait l』ombre d』une carrosse ②.』你,親愛的,怎麼會知道沒有鉤子?你到修士那裡住上幾天,就不會這樣說了。好了,你去吧,等你找到了真理,再來告訴我,因為如果能確實知道陰間是怎麼回事,那也就可以更安心點到那個世界裡去了。再說你在修士那裡也比在我這裡適合些,我這裡只有一個老醉鬼和一些女孩子,……雖然對你這樣的安琪兒來說,什麼都觸動不了你。也許在那裡也什麼都觸動不了你,我所以答應你,就是因為抱著這樣一個希望。你的智慧並沒被鬼吃掉。你一陣熱火勁過去以後,毛病治好了,就會回來的。我要等著你:我覺得你是世上唯一的不責備我的人,你是我的親愛的孩子,我感覺到這一點,我不能不感覺到這一點!……」

  他甚至痛哭流涕了。他心情感傷。既惱恨,又感傷。

  ——
  注:① 法語:應該造(虛構)出來。據說法國十八世紀作家伏爾泰曾說過:「即使沒有上帝,也應該把他造出來。」
  ② 法語:我看見車夫的影,他用刷子的影擦淨馬車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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