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死後,阿遼沙又在省立中學讀了兩年書。寂寞無聊的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夫人在丈夫死後,立刻帶著都是女性的全家到意大利去長期居住,阿遼沙就到了另兩位太太的家裡。這兩位太太他以前從未見過,是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遠親,他憑什麼到她們家裡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一個特點,甚至是很突出的特點,就是他從不過問自己是靠誰的錢生活的。

  在這點上,他和他的哥哥伊凡·費多羅維奇完全相反,伊凡在大學裡的最初兩年吃夠了苦,自食其力地生活著,並且從兒童時代就痛心地感到是在受人家的恩惠,吃別人的飯。但是阿曆克賽性格上的這種奇怪特點,好象也不能過分嚴加責備,因為每一個人,只要稍稍熟悉了他,在一旦產生這類疑問時,就會立即相信,阿曆克賽一定是那種近似瘋僧一類的青年人,即使一旦有了萬貫家財,只要人家一開口對他有所請求,或者為了拿去做善事,或者只是碰到甚至一個老滑頭向他伸手索取,他也會毫不為難地交出去的。總而言之,他似乎完全不知道錢的價值,自然這話不是從字面的含義來說的。在人家給他一點零用錢的時候(他自己是從來沒有請求過的),他不是一連幾星期不知怎樣把它花掉,就是毫不珍惜,一下子就弄得一文不剩了。

  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是個對於錢財和資產階級的信用十分看重的人,在注意地觀察了阿曆克賽以後,有一次對人說過這樣一段妙語:「也許這種人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你可以不給他一個錢把他放在一個百萬人口的都市的廣場上,他也決不會喪命,不會凍餓而死,因為馬上就會有人給他食物,把他安排好,即使安排不好,他自己也會很快給自己安排好的,並且這樣做他並不需要做多大努力,受任何屈辱,照顧他的人也不感到什麼困難,相反地,也許還會覺得這是件樂事。」

  他在中學裡沒有畢業;還剩一年,他忽然對太太們說,他想到一件事,要到父親那裡去。太太們很憐惜他,捨不得放他走。車票不很貴,他要把表(這是恩人的家屬出國以前送給他的)拿去當掉做路費,太太們不許他這樣做,便給了他充裕的盤費,還有新的衣裳和內衣。但是他把錢還了她們一半,說他決定要坐三等車。到了我們的小城以後,父親第一句問話就是:「沒有畢業,回來幹什麼?」他沒有直接回答,據說當時不同往常,露出了沉思的樣子。

  不久發現他在尋找母親的墳墓。他當時甚至打算承認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但是他回來的原因不見得只限於此。大概,他當時連自己也不知道,更不能解釋:究竟是什麼東西使他忽然心血來潮,把他引到一條陌生的、卻已經不可避免的新道路上去,無論如何也攔擋不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不能給他指出第二位夫人的葬身處,因為在棺材入土以後,他從未到她的墳上去過,加上年代久遠,已完全記不清她當時葬在何處了。……

  這裡順便談談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吧。他有過好長時間沒有住在我們城裡。第二位妻子死後,過了三四年,他到南俄去,最後到了敖德薩,在那裡一連住了幾年。據他自己說,他在那裡起初認識了「許多猶太佬,女猶太佬,小猶太佬和猶太崽子」,可是後來卻不但受到了猶太佬,而且也受到了「猶太人的接待」。可以想見,他正是在一生中的這個時期發展了賺錢撈錢的特別本領。他重返我們城裡來久居,不過是在阿遼沙回來以前三年的事,他的老熟人發現他蒼老得多了,雖然他年紀並不怎麼老。

  他一舉一動不但未顯得比從前高尚,卻反而更厚顏無恥。譬如說,除了象從前那樣自演小丑以外,現在又無恥地一心想把別人也弄得象個小丑。不但仍跟從前一樣愛和女人胡纏,甚至好象比以前更加惡劣了。不久他在縣裡開辦了許多新酒店。顯然他已經有十萬家私,也許稍為少些。很快就有許多本市的、縣裡的居民來向他告借,自然是有可靠的抵押品的。

  最近一個時期,他似乎有點老態畢露了,似乎有點喪失了平衡和自覺,甚至流於輕狂浮躁,做事有始無終,行動隨心所欲,越來越頻繁地狂飲爛醉,如果沒有那個僕人格裡戈裡——那時候也已十分老邁,有時象家庭教師那樣服侍著他,——也許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生活不免會碰到各種特別的麻煩。阿遼沙的歸來,似乎甚至在道德方面也對他發生了影響,在這早衰的老人久已枯萎的心靈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又重新蘇醒了過來。「你知道不知道,」他時常注視著阿遼沙說,「你很象她,那個害瘋癲病的女人!」他這樣稱呼自己去世的妻子,阿遼沙的母親。「害瘋癲病的女人」的墳墓終於由僕人格裡戈裡指給阿遼沙看了。

  他領他到我們城市的公墓上去,在遠遠的一個角落裡,指給他看一塊雖不貴重、卻還體面的鐵制墓石,上面刻著死者的姓名身分,年齡和死亡年分,底下還刻著四行詩,是古體的,中等人家墓上常用的詩句。令人驚歎的是這塊墓石是格裡戈裡做下的。他自己把它立在可憐的「害瘋癲病女人」的墳上,而且是自掏腰包做的,這是在他屢次不厭其煩地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提起這墳上的事,而主人不但搖頭不管,還揮手趕跑一切回憶,逕自動身到敖德薩去以後的事。

  阿遼沙在母親墳上並沒有顯出任何特別的傷感;他只是傾聽了格裡戈裡關於立這塊墓石的既鄭重又有條理的敘述,垂頭站了一會兒,一言不發地走開了。從那以後,幾乎整年沒有再到墳上去過。但是他上墳的這件小事也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發生了很奇妙的影響。他忽然掏出一千盧布捐給我們的修道院,以追薦亡妻的靈魂,但是他追薦的不是續弦,不是阿遼沙的母親,不是「害瘋癲病的女人」,而是他的髮妻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常打他的那個。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當著阿遼沙痛駡修士。他自己決不是虔信的人;也許他從來就沒有在神像面前插過五分錢的蠟燭。這類人物身上常會奇怪地爆發出種種突如其來的情感和突如起來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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