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脆弱的心 | 上頁 下頁
十九


  他到達那裡,已經九點多了。那裡的人沒想到他會去,他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看見。他站在他們面前神情沮喪,嚇得很厲害,一再問他們瓦夏在那裡?老太太雙腿一軟,跌到了沙發上。麗紮卡嚇得渾身哆嗦,開始詢問發生的情況。說什麼呢?阿爾卡季趕緊把話叉開,編造了一大通謊話,當然他們並不相信。於是他跑走了,讓所有的人留在驚慌之中受罪。他跑到了自己的工作機關,一則起碼做到沒有遲到,其次是讓他們知道情況,儘快採取措施。一路上他突然想起,瓦夏一定在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那裡。這是最可能的。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這裡,其次才是住在科洛姆納區的那一家。他乘車經過大人的住處時,他本想停下來,但馬上吩咐車夫繼續往前走。他決定先打聽一下,大人是否去了機關,如果不在那裡,然後再去見大人,至少可以把瓦夏發生的情況,向他稟報。總得要向上司稟報嘛!

  還在接待室裡,他就受到青年同事們的包圍。這些人在官階上大多與他平級,他們異口同聲地問他瓦夏出了什麼事?他們又同時都說瓦夏已經發瘋,並且胡說有人要將他送去當兵,因為他沒有好好地完成工作任務。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回答了所有各個方面提出的問題,或者確切地說,沒有正面回答任何人的問題,他在竭力保持內心的平靜。他在路上打聽到瓦夏在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的辦公室裡,於是大家都湧到了那裡,埃斯別爾·伊凡諾維奇也到那裡去了。他本應停下來。有個職務比他高的人問他到哪裡去,有什麼事要辦?他沒看清此人的面孔,說了幾句關於瓦夏的話,就逕直走進辦公室。從那裡面傳出的是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的聲音。在門口邊,不知是誰在問他:「您到哪裡去?」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幾乎被叫慌了神。他本想轉身往回走,但從稍稍打開的門縫裡,看到了他可憐的瓦夏。他打開門,好歹擠進了房裡。那裡面亂作一團,籠罩著一片疑惑不解的氣氛。看樣子,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非常難過。職務重要一點的人,都站在他身旁,議論紛紛,但什麼決定也沒有作出。瓦夏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阿爾卡季望了一眼,胸口頓時發堵。瓦夏站在那裡,臉色蒼白,昂著頭,身子挺得筆直,兩手緊貼著褲側縫。他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的眼睛。阿爾卡季·涅菲傑維奇馬上被人發現了,有個知道他和瓦夏同住在一起的人,向大人作了稟報。於是阿爾卡季被帶了過去。他想回答提出的問題,望瞭望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發現大人的臉上,表露著真誠的憐惜之情,他心地為了一震,不由得像孩子一樣,痛哭嚎啕起來。他甚至更進了一步:跑過去抓住大人的手,送到自己的眼睛邊,讓淚水滴到了手上,使得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不得不趕緊抽出來,在空中一揮,說道:「唔,算了吧老弟,算了,看得出來,你有一顆善良的心。」阿爾卡季一邊放聲大哭,一邊頻頻向所有的人投過去哀求的目光。他覺得,所有的人都是他可憐的瓦夏的兄弟,他們也都為瓦夏難過、哭泣。「怎麼會,他怎麼會出這種事呢?」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說道,「他到底是為什麼發瘋呢?」

  「為了報……報恩!」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好不容易才說出來。

  他們聽了他的回答,疑惑不解。他們覺得他的回答是奇怪的,難以令人難以置信:為什麼一個人因為報恩就可能發瘋呢?阿爾卡季竭盡所能,加以解釋。

  「天哪,多可惜!」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終於開口說話了。「其實,交給他的那件工作並不重要,而且根本不急。一個人就這麼給毀了!沒法子,快把他帶走吧!……」這時,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又轉身對著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又開始詳詳細細地問他。「他要求,」他指著瓦夏說道,「不要將此事告訴一位什麼姑娘,她是他的未婚妻嗎?」

  阿爾卡季開始加以解釋。就在這個時候,瓦夏似乎在想一件什麼事,好像懷著極其緊張的心情,想起了一件正是現在用得著的重要東西。他有時痛苦地轉動一雙眼睛,好像希望別人提醒他忘記了的事情。他兩眼直望著阿爾卡季。最後,似乎希望之光突然在他的眼睛裡閃了一下,他左腳向前跨出三步,儘量走得靈活一些,然後就像士兵一樣,甚至用右靴子嗑的一聲靠了上去,走到叫喚他的軍官面前。大家都在等著看他還要幹什麼。

  「我生理上有缺陷,大人,氣力弱,個子小,我不適合當兵。」他斷斷續續說道。

  這時,所有在房裡的人,不管他是誰,都覺得好像有人在揪他們的心,甚至像性格非常堅強的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也止不住流出了眼淚。「快把他帶走,」他把手一揮,然後說道。

  「是!」瓦夏輕輕地說道,然後身子由左向後轉,走出房去。凡是關心他的命運的人,也跟在他的後面跑了出去。阿爾卡季跟在其他人的後面擠。大家讓瓦夏坐在接待室,等候吩咐,等馬車來送他上醫院。他默默地坐著,似乎心中非常不安。認出一個人來,就向那人頻頻點頭,好像要同那人告別似的。他隔一會兒就朝門口望一望,等著別人說「該走啦!」他四周緊緊地圍了一圈人,他們全都搖頭歎息。他的經歷已經盡人皆知,使不少人感到震驚。有些人議論,另一些則對瓦夏表示惋息和讚歎,說他是一位謙虛、文靜的青年,前程無可限量;也有些人說他學習刻苦努力,待人彬彬有禮,是一個努力上進的人。「他是靠自己的力量出人頭地的!」有人這麼說道。大家以讚美的口吻談到大人對他的偏愛。有些人開始解釋他發瘋的原因,為什麼瓦夏想到他沒完成工作任務,就會被送去當兵呢?有些人說這個可憐人不久前才從納稅人變為小職員,而且這全靠尤利安·馬斯塔科維奇善於發現他有才華,聽話,而且少有的溫順。總而言之,大家議論紛紛,莫衷一是。在受到震驚的人中,有一個人特別引人注目,他個子很小,是瓦夏·舒姆科夫的同事。他還相當年輕,大概三十左右。他面色慘白,渾身顫抖不停,而且笑得很奇怪,也許是因為任何一件荒唐事或者可怕的場面,都會使旁觀者既感到可怕,又似乎感到有點高興的原故。他在包圍瓦夏·舒姆科夫的人群周圍,不時地跑動,因為他個子矮小,有時踮起腳尖,有時抓住別人的鈕扣(當然是抓他有權抓的人),並且老是說這一切發生的原因,他全知道,還說這件事不但不簡單,而且相當重要,不能放下不管。後來他又踮起腳尖,附著一位看者的耳朵、低聲咕嚕了一通,又點了兩下頭,繼續跑去。最後,一切就要結束了:來了一位看門的,醫院裡來了一名護士。他們走到瓦夏身旁,告訴他該走了。他跳起來,忙乎了一陣,左顧右盼地跟著他們走去。他一直在用眼睛找一個什麼人!「瓦夏!瓦夏!」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一邊痛哭嚎啕,一邊大聲叫喊。瓦夏停下腳步,阿爾卡季也擠到了他的身邊。他們最後一次相互擁抱,緊緊地摟在一起……看著他們的樣子,真叫人難過!多麼荒唐的不幸使他們淚如雨下啊!他們在哭什麼呢?這災難在哪裡?為什麼他們相互不理解呢?……

  「給,給,你拿著!把這個好好保存起來,」舒姆科夫一邊說,一邊把一個小紙包塞到阿爾卡季的手裡。「他們會從我這裡拿走的。你以後給我帶來,帶來;你要好好保存……」瓦夏沒把話說完,就被叫住了。他急急忙忙從樓梯上跑下去,向大家頻頻點頭,同大家道別。他臉上是一片絕望的表情。最後他被塞進馬車,拉走了。阿爾卡季趕緊打開紙包一看,原來是麗紮的那撮黑髮。對於這撮黑髮舒姆科夫是怎麼也捨不得離開的。阿爾卡季的眼裡立即湧出一串串的熱淚。「啊呀,可憐的麗紮!」

  下班的時間一到,他就去找科洛姆納區裡的那一家人。那裡的情況就不必說了!連別佳,根本不理解善良的瓦夏出了什麼事的小別佳,也走到房角裡,小手捂著臉,放聲痛哭起來。阿爾卡季回到家裡,已是夜色朦朦了。他走到涅瓦河邊,站立了一會兒,沿著河岸極目遠眺,遠方煙霧迷漫,寒冷、混濁,血紅的晚霞在遠方的天邊,形將熄滅,但它的餘輝卻突然把遠方染得通紅。夜幕降臨到城市的上空,涅瓦河兩岸是一片萬里無垠、因凍雪而膨脹的原野,照著夕陽的餘輝,閃爍著無數針狀形的雪霜,好像點點火花。氣溫達到了零下二十度……被趕得快要累死的馬匹身上,從奔跑的人們的身上散發出冰結的水氣。任何一點細小的聲音,都能使受到壓抑的空氣顫抖起來。沿河兩岸的房頂上空升起的煙柱,在上升的途中時分時合,沿著寒冷的天空,向上飛騰,好像舊房子上面又出現了新的房屋,在空中形成了一座新的城市……最後,好像這整個世界,包括它的全體居民,強者與弱者,連同他們所有的住房,窮人的貧民窟,乞丐的收容所,或者金碧輝煌的宮殿——這個世界強者的樂園,在這薄暮的時刻,活像一場荒誕離奇的神秘幻想,一場馬上就會消失的幻夢,化成一縷青煙,飄向深藍色的天空。一個奇怪的念頭,突然出現在因失去可憐的夥伴瓦夏而變得孤苦伶仃的阿爾卡季·伊凡諾維奇的腦海中。他的身子抖動了一下,他的心裡好像在一刹那間,突然熱血沸騰,這是一種強大的、他迄今為止尚不熟悉的感覺造成的。他似乎直到現在才完全理解這種膽戰心驚的心情,直到現在才知道為什麼他可憐的瓦夏經不起自己幸福的考驗,居然發瘋。他的兩唇開始顫抖,眼睛發花,他的臉色開始變得蒼白起來,好像此刻看到了什麼新的東西……

  他變得寂寞無聊、鬱鬱寡歡,失去了往日的愉快。他憎恨原來的住房,另租了一套。他不想去看科洛姆納厄的那一人家,當然也無法可去。兩年以後,他在教堂裡遇見麗紮卡。她已經結婚,後面跟著她媽媽,抱著一個吃奶的嬰兒。他們相互問好以後,好長時間都回避談論往事。麗紮說,她謝天謝地,非常幸福,她不窮,丈夫為人善良,她很愛他……突然,在言談之中她的兩眼,噙滿了淚水,聲音低了下去,她趕緊背轉身去,靠在教堂的台架上,為的是不讓人看到她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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