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白夜 | 上頁 下頁


  「好!既然沒有疑問,那您就繼續說下去吧,」納斯金卡回答說,「因為我很想知道結局如何。」

  「您想知道,納斯金卡,我們的主人公到底在自己的角落裡幹了些什麼?其實,與其說是我們的主人公,不如說是我,因為整個事情的主人公就是我,就是這卑賤的我!您想知道,我在自己的角落裡幹了些什麼?為什麼一位友人的突然造訪,竟然使我一整天如此神情慌亂、手足無措?您想知道人家打開我的房門時,我為什麼嚇得跳了起來、滿臉脹得通紅?為什麼我善於接待客人,卻又為自己做不到殷勤好客而感到羞愧難當,無地自容呢?」

  「嗯,對,對!」納斯金卡作了回答。「問題的實質正在這裡。您聽我說,您講得很動聽,不過,難道您不可以講得這麼動聽嗎?您好像不是在講故事,倒是很像照著稿子念什麼似的。」

  「納斯金卡,」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裝出一副莊重、嚴肅的樣子回答,「親愛的納斯金卡,我知道我講得很動聽,對不起,換個方式,我卻做不到。現在,親愛的納斯金卡,我就像是所羅門國王的靈魂,它在用七重封條貼住的罐子裡,關了一千多年,最後那七重封條終於揭開了。現在,親愛的納斯金卡,經過這麼長久的分離,我們又團聚了——因為我早就已經認識您,納斯金卡,因為我早就在尋找一個人,這就是一個信號,表示我要找的就是您,我們現在是命中註定要見面了。——現在我腦海裡的幾千座閘門都已打開,我必須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講下去,否則,我就會憋死!所以我請求您千萬別打斷我的話,納斯金卡,而要乖乖地聽我講下去,否則,我就不講了。」

  「別,別,別!千萬別這樣!您說下去吧,現在我一句話也不插了。」

  「好,現在我繼續往下說。我的朋友納斯金卡,我的一天之中,有一個小時是我極其喜愛的。這時候,所有的工作包括公務和家務,都已幹完,大家急急忙忙趕回家去吃飯,然後躺下來休息休息。在回家的路上,大家也在思考一些歡快的事情,盤算著如何度過黃昏、夜晚和剩下的整個業餘時間。就在這個時刻,我們的主人公(納斯金卡,請允許我還是用第三人稱來講好,用第一人稱談起來,實在叫人感到怪難為情),就在這個時刻,我們的主人公也沒有閑著,他跟著走在別人的屁股後面。他那蒼白而多少有點縐紋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奇怪的滿足感。他望著彼得堡寒冷的天空中漸漸消退的晚霞,心中很是平靜。我說他『望著』,其實是不確切的。他不是望,而是視而不見,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似乎他已疲憊不堪,或者此時此刻正在思考什麼別的更為重要的事情,因此對周圍的一切,只能匆匆一瞥,幾乎是極不情願地一掃而過。他感到心滿意足的是:在明天到來之前,使他感到惱火的『事務』都已做完。他像放學歸來,離開教室去玩自己喜愛的遊戲、盡情玩耍、淘氣的小學生一樣,內心裡感到無比的高興!納斯金卡,您從旁看看他吧,您馬上就會發現,歡快的情緒已經對他脆弱的神經和處於病態的興奮之中的幻想力,產生了極好的作用。您看,他正在聚精匯神思考什麼問題……您以為他在考慮用餐嗎?盤算今晚怎麼過嗎?他在看什麼呢?是在看那位相貌堂堂的先生嗎?由幾匹快馬拉著的一輛馬車金光閃閃地正從那位先生的身旁駛過去,那位先生向馬車裡坐著的一位夫人恭恭敬敬地鞠躬致禮!不,納斯金卡,他現在哪裡有功夫顧得上這些瑣屑的芝麻小事呢?!他現在正在全神貫注著自身的特殊生活,顯得格外充實。他好像一夜之間,突然成了一位富翁。落日的餘暉在他面前歡快地閃爍,並非毫無作用,它喚起了他溫暖的心中蘊藏著的許多印象。現在他好不容易才看清那條道路,而在這以前,最不起眼的芝麻小事也會使他大吃一驚。現在,『幻想女神』(親愛的納斯金卡,如果您讀過茹科夫斯基①的作品的話那就好了)已經運用自己的巧手,編出了金黃色的底幅,又在底幅上面編織出美麗無比、虛幻迷人、光怪陸離的生活圖案。誰知道呢?也許她會用巧妙的兩手把他從正在漫步的花崗石砌的人行道上托起來,送到晶瑩燦爛的七重天上。這個時候,您試一試把他叫住,突然問他:您現在走在什麼地方,走在哪條街上?他肯定會什麼也想不起來:既想不起他走在什麼地方,也想不起他站在哪裡。他會懊喪得滿臉脹得通紅,為了挽回面子,他肯定會編造一通謊言。所以當一位非常令人起敬的太太很有禮貌地把他攔在人行道的中央,開始向他詢問她走錯了的道路時,他竟然渾身發抖,兩眼驚恐地環顧四周,差點叫了起來。他心煩意亂,雙眉緊蹙,大步大步地朝前走去,幾乎沒有注意到,不止一個過路人在望著他發笑,並且跟在他屁股後面走去。還有一位小姑娘,睜著一雙眼睛,直望著他滿臉堆著的微笑和做出的各種手勢,怯生生地給他讓開道路,隨後就大聲笑了起來。但是,還是那尊幻想女神,在任意飛行中順便帶走了那位老太太,好奇的過路客和微笑的小姑娘,還有在把豐坦卡河塞得滿滿的駁船上過夜的農民(我們假定此時此刻我們的主人公正從河邊走過來),淘氣地把這些人和物通通都繡到自己的繡布上,就像把蒼蠅黏在蜘蛛網上一樣。於是,這位怪人便帶著新的收穫,回到他那個令人感到愉快的洞穴裡,然後坐下來吃飯。吃了很久之後,他才清醒過來。這時候,服侍他的、總是心事重重、臉上從來沒有開朗過的瑪特蓮娜,已經收拾好桌上的杯盤碗碟,給他遞來了煙斗。他清醒過來以後,驚訝地發現他已經吃完了飯,至於這頓飯是怎麼吃的,他卻怎麼也回想不起來了。房間裡已經黑了下來。他的心裡,既感到空虛,又感到悲哀。整個幻想王國在他的周圍坍塌了,坍塌得無聲無息,毫無痕跡,沒有發出一點破裂的劈啪聲,像夢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自己也記不起他夢中見到了什麼。然而卻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使他的心隱隱作痛,無法平靜下來。有一個新的願望在頗具誘惑力地觸動和刺激他的幻想力,不知不覺地喚起一連串新的幻象。小小的房間裡,籠罩著一片寂靜。離群索居和懶惰是可以激發想像的。想像正在悄悄燃燒起來,開始沸騰,就像老瑪特蓮娜的咖啡壺中燒著的水。老瑪特蓮娜正在廚房裡不動聲色張羅,為她自己燒沖咖啡用的水。這時候,想像正在一陣陣地激蕩,噴出像火星一樣的光芒。那本隨手拿到的書,已經從我們的幻想家手中滑落下來,他毫無目的地讀著,還沒讀到第三頁呢!他的想像力又興奮起來了,接著又突然出現一個嶄新的世界,一種新的、迷人的生活便在他面前展現出光輝燦爛的前景。一場新的夢,就是一次新的幸福!一劑令人心蕩神馳的甜蜜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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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茹科夫斯基(一七八三——一八五二)俄國大詩人,浪漫主義詩歌的創始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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