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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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部 第04章

  我還沒來得及路上大街,還沒來得及想清楚現在怎麼辦,基地看見在我們那座公寓的大門旁停下來一輛輕便馬車,亞曆山德拉·謝苗諾蕪娜拉著內莉的手正從車上下來。她把她抓得緊緊的,好像生怕她再次逃跑似的。我急忙向她們奔去。

  「內莉,你怎麼啦!」我叫道,「你上哪啦,幹嗎呀?」

  「等等,您別急嘛;快到您屋裡去,到那裡以後就全知道了,」亞曆山德拉·謝苗諾芙娜嘰嘰喳喳地說道,「我要告訴您的事可懸乎啦,伊萬·彼得羅維奇。」她在半道上匆匆說道,「非讓您大吃一驚不可……快走,您說話就知道了。」

  她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她有非常重要的新聞相告。

  「快點,內莉,快去躺一會兒,」我們進屋後,她說道,「你不是累了嗎;跑了這麼多路,可不是鬧著玩的;病剛好,看把你累的;快躺下,寶貝……兒,快躺下。咱倆先離開這裡一會兒,別打攪她,讓她先睡一覺。」她說罷向我擠了擠眼,讓我跟她一起到廚房去。

  ①即大齋期的最後一周和復活節的前一周,以紀念基督受難。復活節在春分月圓後的第一個星期日,故時間不定,或早或晚(約在俄曆三月二十一日至四月二十五日之間)。

  但是內莉並沒有躺下,她坐到沙發上,伸出兩手捂住了臉。

  我們出去了,於是亞曆山德拉·謝苗諾芙娜便急匆匆地告訴了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後來我又打聽到了更多的細節。這事的經過是這樣的。

  內莉在我回家前約莫兩小時給我留了張條子,離開了我,她先跑去找老大夫。他的住址她早打聽到了。大夫告訴我,他一見到內莉上他家去,簡直嚇呆了,當她待在他家的時候,他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現在,我也不相信,」他把自己的故事講完後又加了一句,「而且永遠也不會相信竟會有這種事。』然而,內莉的確上他家去過。他當時正靜靜地坐在自己的書房裡,坐在圈身椅上,穿著睡衣,在喝咖啡,這時她跑了進來,他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就跑過去摟住他的脖子,她哭著,擁抱他,吻他,吻他的兩隻手,並且懇切地,雖然是前言不對後語地,請他收留她,讓她跟他住在一起;她說,她不願意,也不能夠再跟我住在一起了,因此才離開了我;她說她受不了;又說她以後再也不取笑他了,再也不提新衣服的事了,她以後一定規規矩矩,好好學習,一定要學會「給他洗燙胸衣」(她可能路上就想好了她要說的所有的話,也許更早就想好了也說不定),最後,她又說她以後一定聽話,哪怕每天吃藥都成,隨便吃什麼藥。至於她過去說她要嫁給他,那是說著玩的,她壓根兒就沒有想過這事。這德國老人驚愕得一直張著嘴坐在那兒,舉起了手,手裡拿著雪茄,把雪茄都忘了,雪茄滅了,他也不知道。

  「小姐①,」他好歹恢復了說話能力,終於說道,「小姐,據我瞭解,您的意思是想請我讓您在我家找點事做。但這是不可能的!您瞧,我的日子過得很緊,收入也不多……再說,連想都不想就這麼直截了當地……這太可怕了!最後,依我看,您是從自己家裡逃出來的。這不足稱道,也是辦不到的……再就是,我只允許您出來稍微散散步,在大晴天,但必須在您的思人的監護下,可是您卻撇下自己的恩人,跑來找我,而這時候,您本來應當保重自己的身體……而且……而且……要吃藥。而且,最後……最後,我什麼也不明白……」

  內莉沒讓他把話說完。她又開始哭,又開始求他,但是一切都無濟於事。老人越來越感到驚訝,越來越什麼也弄不明白。最後內莉只好撇下他,叫道:「啊呀,我的上帝!」——邊說邊跑出了房間。「那天我病了一整天,」大夫在結束自己的敘述時又加了一句,叫臨睡前還服了一劑湯藥。」

  ①原文為外來詞(源出法文)。

  而內莉直奔馬斯洛博耶夫家。她身邊留下了他們的住址,終於找到了他們,雖然也沒少費勁。馬斯洛博耶夫正好在家,亞曆山德拉·樹苗諾芙娜一聽到內莉請求他們收留她,讓她跟他們住在一起後,驚訝得舉起兩手一拍。她問內莉:為什麼她要這樣,住在我那裡,她是不是覺得難受?——內莉什麼也沒回答。而是撲到椅子上嚎啕大哭。「她哭得死去活來,」亞曆山德拉·謝苗諾芙娜告訴我說,「我想,這樣哭下去,她會哭死的。」內莉苦苦哀求,哪怕讓她當女傭人,哪怕讓她做後娘都成,她說她會掃地,而且一定會學會洗衣服(她把自己的希望特別寄託在這個洗衣服上,不知為什麼她認為這是讓人家收留她的一個最富吸引力的理由)。亞曆山德拉·謝苗諾芙娜的意見是先把她留在他們家,等事情搞清楚後再說,同時通知我內莉在他們家。但是菲利普·菲利佩奇堅決反對這樣做,並且命令把這個逃兵立刻送回去,交給我。半道上,亞曆山德拉·謝苗諾關娜又是擁抱她,又是吻她,這倒使內莉哭得更厲害了。亞曆山德拉·謝苗諾芙娜看著她也哭開了。就這樣,兩人哭哭啼啼的哭了一路。

  「內莉,你為什麼不願意住在他那裡,為什麼呢;難道他欺負你了?」亞曆山德拉·謝苗諾芙娜眼淚汪汪地問。

  「沒有,沒有欺負我。」

  「嗯,那麼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反正我不願意住在他那裡……我不能……我對他總是那麼凶……可他卻那麼好……可是在你們家,我一定不凶了,我要幹活,」她說,一面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

  「那你為什麼對他那麼凶呢,內莉?」

  「不為什麼……」

  「我問了她半天就問出了這個『不為什麼』,」亞曆山德拉·謝苗諾芙娜擦著眼淚結束道,「這孩子多苦命呀?該不是得了急驚風吧?伊萬·彼得羅維奇,您看呢?」

  我們走進屋去看內莉;她躺著,把頭理在枕頭裡,在哭。我跪在她床前,拿起她的兩隻手開始親吻。她把她的手使勁抽了回去,又嚎啕大哭,而且哭得更厲害了。我不知道跟她說什麼才好。就在這當口,伊赫梅涅夫老人走了進來。

  「伊萬,我找你有事,你好!」他說,他打量了一下我們大家,驚奇地看到我跪在地上。最近以來,他老人家一直在生病。他瘦了,而且臉色煞白,但是他好像對什麼人不服輸似的,不顧自己疾病纏身,也不聽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一再規勸,硬是不肯躺下,而是繼續為自己的事四處奔走。

  「我先告辭了,」亞曆山德拉·謝苗諾芙娜定睛看了看老人後說道,「菲利普·菲利佩奇讓我盡可能早點回去。我們還有事。到晚上,天快擦黑的時候,我再來看你們,坐一兩個小時。」

  「她是什麼人?」老人悄聲問我,他分明想到別處去了。我作了解釋。

  「哦,伊萬,我找你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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