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這時內莉又憋不住笑了起來。

  「病人的性格很活潑,但是現在——這是一種神經質和任性,」大夫板著臉,一本正經地對我悄聲道。

  「唉,好啦,我喝藥,」內莉驀地用虛弱的聲音叫道,「但是將來我長大了,成了大人,您會娶我做妻子嗎?」

  大概,她對這個異想天開的淘氣覺得很好玩;在等候不無驚訝的大夫作出回答時,她的兩眼在閃閃發光,兩片小嘴唇堆滿了笑意。

  「是的是的,」他答道,對這個新的任性的想法不由得微微一笑,「是的是的,如果您能成為一個既善良又有教養的姑娘,非但聽話,而且……

  「吃藥?」內莉接口道。

  「啊!對極了,吃藥。這姑娘真好,」他又對我悄聲道,「她身上有許多,許多……好的和聰明的東西,但是,話又說回來……娶她為妻……多麼古怪的想入非非啊……」

  他又讓她吃藥。但是這一次她甚至都不耍滑頭了,而是乾脆一揚手把湯匙打翻了,把一匙子藥全潑在可憐的老頭的胸衣和臉上。內莉哈哈大笑,但是已不是過去那種淳樸和愉快的笑了。她臉上掠過一絲殘忍的、惡狠狠的表情。在整個這段時間裡,她的目光一直躲著我,只看著大夫,面含嘲笑,但是這嘲笑中又透著幾分不安,她在等著這個「可笑」的老頭現在要做什麼。

  「啊!您又……多糟糕呀!但是……藥還可以再調,」老頭說,一面掏出手帕擦自己的臉和胸衣。

  這使內莉感到十分驚訝。她原以為我們會發火,會罵她,責備她,也許她在無意識中就希望我們在這時候痛駡她一頓——這樣就有了藉口,她就可以借此立即大哭,跟歇斯底里發作一樣嚎啕大哭,可以像方才那樣再把藥灑了,甚至在氣頭上可以砸盆子,摔碗,從而用這一切來排遣她那任性的痛定思痛的心。這樣隨心所欲地朝作非為,不僅病人有,也不僅內莉才有。我也常常有類似的情形,我經常在屋裡走來走去,下意識地希望能夠有人快點來欺負我或者說一句看來似乎是氣人的話,這樣我就可以隨便找個緣由發洩一通。至於女人,她們在這樣「發洩」的時候,還會嚎啕大哭,痛哭失聲,而最多愁善感的女人甚至會鬧到歇斯底里的程度。這事很普通,也最平常不過了,每當心裡別有苦楚,無人知道的苦楚,想一吐為快,但又無人可說的時候,就常常會發生這樣的情形。

  但是,內莉突然震驚於那個被她欺負的老人的天使般的善良和耐心(他又耐心地給她調起了第三湯匙藥,而且沒說一句責備她的話),忽然規規矩矩地不言聲了。她那譏諷的表情從她嘴上不翼而飛,她陡地滿臉漲得通紅,眼眶也潮濕了;她匆匆瞥了我一眼,又立刻扭過頭去。大夫又拿起湯匙讓她吃藥。她老老實實而又怯生生地喝完了藥,一把抓住老人那紅紅的、胖乎乎的手,慢慢地望瞭望他的眼睛。

  「您……生氣了吧……我壞,」她開口道,但是她沒把話說完,就一頭鑽進被窩,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

  「啊,我的孩子,快別哭……這沒什麼……這是一種神經質;喝點兒水吧。」

  但是內莉不聽。

  「別哭啦……別難過啦,」他繼續道,自己差點沒因她而流下淚來,因為他也是個非常重感情的人。「我原諒您啦,我一定娶您,只要您現規矩矩,老老實實,而且……」

  「吃藥!」從被窩裡傳出一串尖細的、像銀鈴般的神經質的笑聲,她的笑聲又不時為痛哭失聲所打斷——這笑,我很熟悉。

  「真是一個好心腸的懂得好歹的孩子,」大夫莊重地說道,眼裡差點沒噙滿了淚水。「可憐的小姑娘!」

  從那時起,他和內莉之間就發生了一種奇妙的互憐互愛的關係。對我則剛好相反,內莉變得越來越憂鬱,越來越神經質,越來越愛生氣了。我不知道這到底因為什麼,對她感到很詫異,尤其因為她的這一變化發生得很突然。她在生病之初對我非常溫存,非常親切;好像對我怎麼也看不夠似的,不讓我走,用自己的發燙的小手抓住我的手,硬要我坐在她身旁,如果她發現我神態憂鬱、焦慮不安,就儘量逗我開心,跟我開玩笑,跟我鬧著玩,沖我笑,她這樣做時,分明強壓住自己心頭的痛苦。她不讓我在夜裡工作,也不讓我坐在一旁陪她,當她看見我不聽她的勸告時,就很傷心。有時候我發現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她開始向我問長問短,刨根問底地問我為什麼不高興,到底在想什麼;但是奇怪,只要我一提到娜塔莎,她就立刻不再言語,或者岔開話題,談別的。她好像放意躲避,不願意談娜塔莎,這使我很吃驚。我一回到家裡,她就歡天喜地。我一拿起禮帽,她就不高興,甚至有點古怪地看著我,仿佛責備似的目送我出門。

  她生病的第四天,我整晚都坐在娜塔莎那兒,而且一直坐到午夜以後很久。我們當時有很多話要談。我出門時對臥病在床的內莉說,我很快就回來,因為我以為不會耽擱很久。我待在娜塔莎那裡幾乎是無心的,我對內莉很放心;她並不是獨自一人。有亞曆山德拉·謝苗諾芙娜陪著她。馬斯洛博耶夫曾上我家小坐,她聽到馬斯洛博耶夫說內莉病了,我忙得不可開交,而且又孤身一人。我的上帝,好心眼的亞曆山德拉·謝苗諾芙娜這下子可忙開啦:

  「這麼說,他到咱們家吃飯也來不了啦蔔-…啊呀,我的上帝!而且,他怪可憐見的,還是一個人,一個人啊。好,現在,這就給他看看咱們對他有多好。現在機會來了,這機會可不能錯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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