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五二


  「不,什麼事也沒有;隨便說說……話又說回來,他還是很可愛的……就是有點……」

  「不過,現在他的全部災難和煩惱都結束了,」我說。

  娜塔莎疑惑地定睛看了看我。她自己也許想回答我說:「即使在從前,他的災難和煩惱也有限得很」;但是她覺得我的言外之意與她相同,倒生起悶氣來了。

  然而她很快又變得和藹可親起來。這一回她異常溫存。我在她那兒坐了一個多小時。她很不安。公爵嚇著了她。我從她提的幾個問題裡注意到,她很想確確實實地知道,昨天她給他的印象究竟如何?她昨天的舉止是否得體?她的快樂在他面前是不是表露過頭了?是不是心胸太窄了?或者相反,是不是太遷就了?他會不會有什麼想法?會不會笑話她?會不會看不起她?……一想到這些,她的兩頓就變得通紅,像著了火似的。

  「難道一個壞人會有什麼想法值得你這麼激動嗎?他愛想什麼由他!」我說。

  「為什麼你說他是壞人呢?」她問。

  娜塔莎是多疑的,但是她心地純潔,胸襟坦蕩。她的多疑來自她的純潔的心田。她的自尊心很強,但這是一種高尚的自尊心,她不能忍受她認為高於一切的東西當著她的面受人嘲笑。對於一個小人投來的輕蔑,她當然也只能報以輕蔑,但是對於她認為神聖的東西受人嘲笑(不管這人是誰),她心裡畢竟感到很痛苦。這倒不是因為她不夠堅強。這部分是因為她對這社會還知之甚少,對壞人使壞還不習慣,也因為她深居簡出,太閉塞了。她整個一生都是在自己家裡度過的,幾乎足不出戶。最後,有些心地極其善良的人有這樣一個特點(也許是父親遺傳給她的)--喜歡過分誇獎一個人,硬認為這個人比他實際上要好,頭腦一發熱就過甚其詞地誇大他身上的優點--這一特點也在她身上得到充分發揮。這種人一旦大失所望,就會覺得受不了;更加受不了的是他覺得他咎由自取。幹嗎要硬往人家臉上貼金呢?而時時刻刻等待著這種人的又總是大失所望。最好是他們安安靜靜地待在家裡,不要踏上社會;我甚至發現他們的確很愛自己的家,甚至足不出戶,怕見生人。話又說回來,娜塔莎卻經受了許許多多的不幸,許許多多的侮辱。她是一個遍體鱗傷的人,對她不能求全責備,如果我在言語之間確有責怪之意的話。

  但是因為我有急事,便起身告辭。她看見我要走,吃了一驚,差點沒哭出來,雖然我坐在那裡的時候,她始終沒有對我表示過任何一點特別的親昵,相反,她對我好像比平時還冷淡。她熱烈地親吻我,不知道為什麼久久地盯著我的眼睛。

  「聽我說嘛,」她說道,「阿廖沙今天真可笑,甚至都讓我納悶。從外表看,他非常可愛,非常幸福,他像只小蝴蝶似的飛了進來,像個花花公子,老是轉過來轉過去地照鏡子。他現在有點太熟不拘禮了……而且坐的時間也不長。你想想:還給我送來了糖果。」

  「糖果?好嘛,這樣做非常可愛,也非常單純。哎呀,瞧你倆!現在你們已經開始互相觀察,互相偵查,互相研究對方的臉了,看對方的臉上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想法(可是你倆研究了半天,什麼也沒看明白!)。他還沒什麼。他跟以前一樣快快活活,像個中學生,可你呢,你呢?」

  每當娜塔莎改變腔調,走到我身邊,埋怨阿廖沙,或者為了解決什麼棘手的事,或者要向我傾吐什麼秘密,希望我聽到她的隻言片語後便能了然於胸的時候,我記得,她總是朱唇微啟地看著我,似乎在央求我一定要設法把這事解決得讓她一聽就如釋重負,心花怒放。但是我也同樣記得,在這類情況下,不知怎的,我總是聲色俱厲,仿佛在大聲呵叱什麼人似的,而且我這樣做完全出於無心,但是居然屢試不爽。我的聲色俱厲和順乎其然總是恰到好處,因此也顯得更有權威,要知道,有時候一個人會感到一種不可遏制的需要,但願有人來把他狠狠地罵一頓。起碼娜塔莎離開我時,有時候似乎寬心多了。

  「不,你知道嗎,萬尼亞,」她繼續道,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隻握住我的手,秋波流動,討好地望著我的雙眼,「我覺得,他這人有點猜不透……我覺得他似乎已經是這樣的丈夫①,--你知道嗎,好像已經結婚十年,但是仍舊跟妻子親親熱熱的那種人。這是不是太早了點呢?……他笑逐顏開,圍著我打轉,但是這一切又好像只是這個……只是部分地由我而起,而不是像過去那樣……他非常著急,急著要去看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我跟他說話,可是他聽而不聞,或者顧左右而言他,你知道吧,這種惡劣的上流社會習氣,咱倆苦口婆心地一直勸他改掉。一句話,他成了這樣的……甚至好像冷冰冰的……唉,我怎麼說這話呢!一開口就嘮叨開了!唉,萬尼亞,咱倆的要求太高了,總對別人不依不饒的,求全責備!直到現在我才看清這點!人家臉上發生一些變化,根本無足輕重,我們就不依不饒,其實只有上帝知道他臉上為什麼發生變化!萬尼亞,你剛才責怪我是對的!一切全是我一個人的錯!自尋煩惱和自討苦吃,還要怪別人……謝謝,萬尼亞,你讓我完完全全地放心了。啊,他今天能來就好啦!什麼呀!他為今天的事不高興了也說不定的。」

  ①原文是法文。

  「難道你倆吵架了!」我詫異地叫道。

  「我沒露出一點聲色!只是有點傷心,他來的時候本來是歡天喜地的,後來就突然變得若有所思了,我覺得他跟我分手的時候很冷淡。我要讓人去請他來……萬尼亞,今天你也來吧。」

  「只要有一件事不把我耽擱了,一定來。」

  「瞧,你能有什麼事呢?」

  「我自找的!不過,看來,我肯定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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