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一二


  我們的事就到此為止。而一年以後風雲突變。

  是的,這事發生在幾乎整整一年之後!在九月份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傍晚,我抱病去看望兩位老人家,心裡直打鼓,差點沒暈倒在椅子上,因此他倆看到我這副模樣後都嚇壞了。但是我當時之所以頭昏目眩,心事重重,倒不是因為我曾經好多次走到他們家門口又好多次退了回去,最後才硬著頭皮跨進了門檻,也不是因為我文壇失意,既沒有名,也沒有利;也不是因為我還沒有當上什麼「隨員」,而且還遠遠不夠資格派我到意大利去療養;而是因為在這一年中我好像熬過了十年,我的娜塔莎在這一年中也好像過了十年。我們兩人之間已經橫亙著一條鴻溝……我記得,我呆呆地坐在他老人家面前,默然以對,心不在焉地窩著本來已經窩壞了的我的禮帽的帽檐;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坐在那裡等待娜塔莎出來。我身上的那套西服既難看又寒磣;我兩頰塌陷,人瘦了,臉也黃了--反正離詩人的模樣相差甚遠,我的兩眼中也沒有一星半點當年好心腸的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十分關注的那種了不起的神態。老太太則帶著並非假裝出來的,但又略嫌性急了的憐憫之態看著我,她那模樣似乎在自言自語:「這樣的一個人差點沒成了娜塔莎的未婚夫,幸虧我主慈悲和保佑!」

  「怎麼樣,伊萬·彼得羅維奇,要不要喝點茶?(桌上的茶炊開了,)小老弟,您過得怎麼樣?瞧您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她用一副悲天憫人的聲音問道,至今音猶在耳。

  我好像現在都看到,她的嘴在對我說話,可是她的眼睛裡卻看得出她另有心事,她的老伴也在為這事發愁,茶已經涼了,他還是悶悶不樂地坐在那兒,心事重重。我知道,這當口他們正憂心忡忡,因為跟瓦爾科夫斯基公爵的那場官司,現在變得對他們凶多吉少,此外又出了一些新的不愉快的事,使得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心煩意亂,居然生起了病。那位小公爵(這場官司就是因他而起),約莫五個月前,居然找到了一個機會來看望伊赫梅涅夫。老爺子本來就很喜歡他的心肝寶貝阿廖沙,把他視同己出,前一晌幾乎每天都在念叨他。他這次前來,老爺子家當然歡天喜地地接待了他。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看到他就想起瓦西裡耶夫斯科耶,哭了起來。從此,阿廖沙就瞞著他父親常常來看他們,而且來得越來越勤了;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為人正派,胸襟坦蕩,憤然拒絕了人家讓他要多幾個心眼的忠告。他出於高尚的自尊心連想都不願意去想:一旦公爵知道了他的兒子又變成了伊赫梅捏夫家的常客,他會說什麼呢?他打心眼裡瞧不起所有那些荒唐的猜疑。但是老爺子有沒有力量來經受這新的侮辱呢,他並不知道。小公爵幾乎每天都要來他們家。兩位老人跟他在一起也覺得很開心。他常常上他們家來,一坐就是整個晚上,甚至到下半夜還賴著不走。不用說老公爵終於知道了一切。出現了流言蜚語,難聽極了。公爵寫了一封不堪入目的信給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侮辱他,而且像過去一樣抓住老問題做文章,斷然禁止他兒子再來拜訪伊赫格涅夫家。這事發生在我上他們家的前兩周。老爺子傷心已極。怎麼連他的娜塔莎這麼一個既天真又高尚的姑娘,也被裹脅進了這件肮髒的誹謗,這件卑鄙已極的事情中去了呢!過去侮辱過他的人,現在又肆意糟蹋起了她的芳名……難道對這一切就善罷甘休不成!頭幾天他由於傷心已極躺倒了。這些情況我都知道。這事的詳細經過我也都聽說了,雖說最近以來我有病,而且抑鬱寡歡,一直臥病在床,杜門不出,已經三四個星期不上他們家了。此外,我還知道……不!我當時只是預感到,知道,但是不相信,除了這件事情以外,他們現在還有一件什麼事,是世界上使他們感到最不安的,當時我正以又痛苦又煩惱的心情留神觀察著這兩位老人。是的,我很痛苦;我怕不幸被我言中,我怕相信,因此想方設法使這一不幸的時刻離我們遠點。然而我也是為這事而來。這天晚上好像有一股吸引力,使我身不由己地走進了他們家!

  「對了,萬尼亞,」他老人家好像清醒過來似的突然問道,「你該不是有病吧?怎麼好長時間不來看我們呢?真對不起:早就想去看你,可是不知怎麼老是這個……」他又陷入了沉思。

  「我不舒服,」找回答。

  「嗯!不舒服!」過了五分鐘,他才重複我的話道。「可不是不舒服嗎!我當時就說過這話,提醒過你,--你不聽嘛!嗯!不,萬尼亞,我的小老弟:看來,自古以來繆斯女神①就是餓著肚子坐在閣樓上的,而且還要一直坐下去。可不是嗎!」

  是的,老爺子的心情不好,要是他心上沒有傷痛,他是不會跟我談到挨餓的繆斯女神的。我注視著他的臉:他臉皮焦黃,眼神裡似有一種困惑,似有一種疑問,但是他又百思不得其解。他顯得有點心神不定,而且異常焦躁。他的妻子不安地抬起頭來看看他,搖搖頭。有一次,他轉過身去,她便偷偷地向我擺了擺頭,讓我看他。

  ①希臘神話中的文藝女神。

  「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①的身體好嗎?她在家嗎?」我問心事重重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在家,小老弟,在家,」她答道,好像對我的問題難以回答似的。「她一忽兒就出來看您。可不是鬧著玩的!三星期不見面了!她不知怎麼變得有點那個了--簡直摸不透她到底是怎麼啦:有病呢還是沒病,真是的!」

  她說罷便膽怯地看了看丈夫。

  「什麼?她什麼事也沒有,」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不樂意而又生硬地插嘴道,「身體很好。就這樣,姑娘家長大了,不再是個娃娃了,不就是這麼回事嗎。誰鬧得清姑娘家心裡面有什麼煩惱和怪念頭?」

  「唉,可不是怪念頭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用一種埋怨的聲音接口道。

  老爺子閉上了嘴,用手指敲著桌子。「上帝,難道他們中間出了什麼事了?」我害怕地想。

  「我說,怎麼樣,你們那裡怎麼樣?」他又開口道,「B在幹嗎?還在寫評論嗎?」

  「是的,還在寫,」我回答。

  「唉呀,萬尼亞,萬尼亞!」他揮了揮手,最後道,「現在評論又頂屁用!」

  房門開了,娜塔莎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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