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白癡 | 上頁 下頁
一九八


  那裡她們已經在等他了。教師妻子已經到過三四個地方,甚至還去過羅戈任家,那裡無聲無息。公爵一聲不吭聽著,走進房間,坐到沙發上,望著大家,似乎不明白她們在對他講什麼。奇怪的是:他一會兒注意力異常敏銳,一會兒又忽然心不在焉到難以置信的地步。這一家人後來稱,這一天這個人奇怪得「令人吃驚」,因此,「也許,那時一切就已經顯示出來了。」最後,他站起來,請求給他看看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的房間。這是兩間寬敞高大而又明亮的房間,有著相當好的價值不低的家具。這幾位女士後來說,公爵察看了房間裡的每一樣東西,看見了茶几上有一本從圖書館借來的書推開著,是法國長篇小說《包法利夫人》。

  他注意到了,把打開的那一頁折了起來,請求允許把書帶走,而且沒有聽完說出是從圖書館借來的就立即把它放到自己口袋裡。他坐到打開的窗口,看見一張寫滿了粉筆字的小牌桌,便問:誰在玩牌?他們告訴他,每天晚上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都與羅戈任打杜拉克,朴列費蘭斯,梅利尼克,惠斯特,自選王牌等各種牌戲,只是最近,即從帕夫洛夫斯克搬來彼得堡以後,才開始玩牌的,因為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老是抱怨無聊,羅戈任整晚整晚坐著;老不吭聲,什麼也不會說,而她常常哭泣;於是突然有一天晚上羅戈後從口袋裡掏出了紙牌;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立即笑逐顏開,他們就開始玩起牌來。公爵問,他們玩的牌在哪裡?但是牌不在,總是由羅戈任自己放在口袋裡帶來,每天都是一副新紙牌,用後就隨身帶走。

  這幾位女士建議公爵再去羅戈任家,把門敲重些,但不是現在,而是晚上,因為那時「也許會在」。與此同時教師妻子自告奮勇在天黑前去一趟帕夫洛夫斯克找達裡婭·阿列克謝耶夫娜,打聽一下那邊是否知道什麼情況。她們請公爵晚上10點鐘無論如何去她們那兒,以便商量第二天的行動。儘管她們一再安慰和給以希望,公爵心頭仍充滿了絕望;在難以形容的苦惱中他步行回到自己的旅館。夏日塵土飛揚、窒悶難受的彼得堡仿佛像鉗子似地把他夾得喘不過氣來:他在冷峻的或喝醉了酒的人群中擠來擠去,無目的地盯著人們的臉,他走過的路大概比應走的路多得多;當他走進自己房間的時候,天幾乎已經完全黑了。他決定稍事休息,然後如她們建議的那樣再到羅戈任那兒去。公爵坐到沙發上,雙肘撐在桌子上,陷入了沉思。

  上帝知道,他想了多久,也只有上帝知道,他想了些什麼。他擔心許多事情,並且痛苦和難受地感覺到了自己非常害怕。他想到了維拉·列別傑娃;後來又想到,也許,列別傑夫知道這件事的什麼情況,即使他不知道,那麼也可能比他更快更容易地瞭解到。後來他又回憶起伊波利特以及羅戈任常去看伊波利特的事。再後來則想起了羅戈任本人:不久前在安魂彌撒上,接著在公園裡,接著——突然在這裡走廊上,當時他躲地角落裡,手持刀等著他。現在他也回憶起了他的眼睛,當時在黑暗中窺視著的眼睛。他顫慄了一下:剛才糾纏不休的念頭現在突然冒了出來。

  這個念頭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的:如果羅戈任在彼得堡,那麼儘管他要隱藏一段時間,最後反正一定會來找他公爵的,就像過去那樣,無論他抱有好的還是壞的意圖,總會來找他的。至少,假如羅戈任有什麼原因必須要來,那麼除了到這裡,又是這條走廊外,他再沒有別的去處。他不知道公爵的地址,因而很可能會想到公爵住在過去的旅館裡,至少他會試圖在這裡尋找他……如果非常必要的話,可誰又知道呢,也許,他是很有必要呢?

  他這麼想,而且這個念頭不知為什麼使他覺得完全是可能的。假若他開始深入考慮自己的想法,比如說,為什麼羅戈任突然這樣需要他?為什麼他們最終一定要相見?他無論如何是弄不清楚的。但是這個想法卻沉重地壓在心頭。「如果他很好,他就不會來,」公爵繼續想,「如果他覺得不好,他多半會來;而他肯定是覺得不好的……」

  當然,既然他這樣確信,就應該在旅館房間裡等羅戈任;但是他又仿佛不能承受這種新的想法。便一躍而起,抓起了帽子就往外跑。走道裡幾乎之經完全黑了。「如果他現在突然從那個角落裡走出來並在樓梯旁攔住我,怎麼辦?」當他走近他所熟悉的地方時,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但是沒有人走出來。他下樓走近大門,走到人行道上。使他感到驚詫的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伴隨著西下的夕陽湧上街道。(假期的彼得堡總是這樣)。他朝豌豆街方向走去。在離旅館50步遠的地方,在第一個十字路口,人群中突然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膊)湊在他耳旁低聲說: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跟我走吧,兄弟,有必要。」

  這是羅戈任。

  很奇怪:公爵出於高興突然開始嘟嘟噥噥地對他說(幾乎每句話都沒有說到底),他剛才去旅館走廊裡等過他。

  「我去過那裡,」羅戈任出其不意地回答說,「我們走吧。」

  公爵對他的回答很驚訝,但是,至少過了兩分鐘後他弄清楚了才真正驚訝了,弄清楚這句答話的會意後,公爵嚇壞了,開始仔細端詳起羅戈任來。羅戈任在前面半步遠的地方走著,筆直望著前方,對迎面而來的任何人不望一眼,下意識小心翼翼地給所有的行人讓路。

  「既然你到了旅館,為什麼不到房間裡來找我?」公爵突然問道。

  羅戈任停下來,望了他一眼,又想了想,仿佛完全不明白他的問話似的,說:

  「這樣吧,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在這裡筆直走,一直走到家,知道嗎?我則要在那一邊走。你得注意,我們要保持在一起……」

  說完,他穿過街道,走上對面的人行道,又看了一下公爵是否在走,當他看見公爵站在那裡睜大了眼睛望著他時,便對他朝豌豆街方向揮了一下手,就開步走了,不時地轉身看一下公爵,要他跟上自己。他看到公爵明白了他的意思,沒有從另一邊人行道走到他這邊來,他顯然很高興。而公爵則想,羅戈任需要仔細觀察並不放過路上的什麼人,因此他要走到另一邊人行道上去。「只不過為什麼他不說一聲要看誰?」就這樣他們走了500步光景,突然公爵不知為什麼開始渾身打顫;羅戈任雖然比剛才少看他,但仍然不停地回頭。公爵忍不住便向他招招手。羅戈任馬上穿過街朝他走來。

  「難道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在你那裡?」

  「在我那裡。」

  「剛才是你從窗幔後面看我?」

  「是我……」

  「你怎麼……」

  但是公爵不知道接下去問什麼和怎麼結束問話;加上他的心跳得厲害,說話也覺得困難。羅戈任也沉默著,還像先前那樣望著他,也就是仿佛若有所思地望著。

  「好了,我走了。」他突然說,準備再穿過街去。「你走你自己的,我們就在街上分開走吧……這樣我們會覺得好些……各走一邊……你會明白的。」

  終於,他們從不同的人行道都拐向豌豆街並走近了羅戈任的家,公爵又開始雙腿發軟了,以致幾乎難以行走。已經是晚上10點左右了。老大婆那一半窗戶像剛才那樣開著,而羅戈任那裡的窗戶關著,而且在昏暗的夜色中垂下的白色窗幔變得格外醒目。公爵從對面人行道走近屋子;羅戈任則從自己這邊人行道走上臺階並朝他揮手。公爵穿過街走向他,登上了臺階。

  「現在管院子人也不知道我回家了。我剛才說去帕夫洛夫斯克,在母親那裡也這麼說,」他臉帶狡猾而得意的微笑低聲說,「我們進去,誰也聽不見我們的聲音。」

  他的手裡已經拿好鑰匙。上摟梯時,他轉過身來,警告公爵,讓他走得輕些。他悄悄地開了自己房間的門,放公爵進去,然後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面進去,並在身後關上門,把鑰匙放進口袋。

  「我們往前走,」他悄聲低語說。

  還是在季捷伊納亞街的人行道上時他說起話來就是悄聲低語的。儘管他外表非常鎮靜,但是內心卻深深不安。當他們走進緊靠著書房的廳堂時,他走近窗口並神秘地招呼公爵走到自己身邊來。

  「你剛才打鈴找我,我在這裡馬上就猜到這是你本人;我踮著腳走近門邊,聽到你在跟帕夫季耶夫娜談話,而我在天剛亮的時候就吩咐過她:如果是你或者是你派的人,或者無論什麼人來敲我的門,不管怎麼樣也不能說我在家;特別要是你自己來問我的去處,更不能說,我還告訴她你的名字,後來,你走出去了,我忽然想到,要是你現在站在那裡,從街上察看或者守著呢?於是我就走到這扇窗跟前,撩開窗幔望了一下,而你站在那裡正朝我望著……就是這麼回事。」

  「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在什麼地方?」公爵喘著氣說。

  「她……在這裡,」羅戈任慢騰騰地說,似乎稍稍等了一會才回答。

  「在哪裡?」

  羅戈任抬眼望著公爵,凝神地望著他。

  「我們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