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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他在幽暗的公園裡徘徊了很久,最後「發現自己」老在一條林蔭道上轉悠,在他的意識裡存留著這樣的印象:他已經走過這條林蔭道了,從長椅到一棵又高又顯眼的老樹,總共百來步,他已經來回走了三四十趟了。在這至少整整1個小時的時間裡,他在公園裡想了些什麼,他竟怎麼也想不起來,甚至即使是想回憶也未有所獲,不過,他還是捕捉到了一個念頭,因此而突然笑得前仰後合;雖然沒什麼好笑的,但他老是想笑。他想,關於決鬥的設想,可能不只是在凱勒爾一個人的頭腦裡產生,因此,給手槍裝彈藥的事也許並非偶然……「哦,」他恍然想起另一個想法而突然站住了,「剛才他坐在角裡時,她走到露臺上來,發現我坐在那裡,驚訝萬分,而且——還那樣笑……還問要不要喝茶;可是這時這張字條已經在她手裡了,因此,她一定知道我坐在露臺上,那麼她又為什麼感到驚訝呢?哈-哈-哈。」

  他從口袋裡掏出字條,吻了一下,但馬上又停下來,沉思起來。

  「這多麼奇怪!這多麼奇怪!」過了片刻他甚至有點憂鬱地說。在感到強烈興奮的時候他總會變得憂鬱起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凝神環顧四周,為走到這裡來而驚訝。他很疲勞,走近條椅坐下。周圍異常寂靜。車站上音樂會已經結束。公園裡大概已經沒有別的人了;當然,至少已有11點半。夜是寧靜、溫暖、明亮的,6月初的彼得堡之夜就是這樣的,但是在綠蔭茂密的花園裡,在他所處的林蔭道上,卻幾乎已經全黑了。

  假如此刻有誰對他說,他在戀愛,而且,愛得很熱烈,那麼他會驚詫地否定這種想法,甚至會感到氣忿。假如有人再補充說,阿格拉婭的字條是情書書,是約戀人幽會,那麼他會為那個人羞愧得無地自容,也許還會向提出決鬥。這一切完全是真誠的,他一次也沒有懷疑過,也不容許有絲毫模棱兩可的念頭——認為這姑娘有可能愛他,或者甚至是自己有可能愛她。愛他,可能「愛像他這麼一個人』!他認為是件咄咄怪事。他隱約覺得,如果確實有什麼名堂的話,這不過是她這方面的兒戲;但是他對這種兒戲似乎大無動於衷,認為它太平常;他自己要操心和關心的完全是別的事。對於剛才將軍激動之中脫口而出的話,即她嘲笑大家,尤其嘲笑他公爵,他是完全相信的。

  在這種情況下他絲毫也不感到受了屈辱;在他看來,事情就該是這樣的。對於他來說主要的是明天他又將見到她,一清早就將與她並排坐在綠色長椅上,將聽她講怎麼給手槍上彈藥,將望著她。別的他什麼都不需要,她究竟打算對他講什麼,這件直接關係到他的重要事究竟是件什麼事,有一兩回在他的頭腦裡也曾閃過這樣的問題。此外,阿格拉婭約他來談「重要事』,他片刻也不懷疑確實有那回事。但是現在他幾乎根本不去想這件重要的事,甚至絲毫感覺不到要想這件事的欲望。

  林蔭道沙地上輕輕發出的嚓嚓腳步聲使得他抬起頭來。黑暗中很難辨認來者的臉。這個人走到長椅前,在他旁邊坐下。公爵迅即移近他,幾乎緊挨著他,這才看出了是羅戈任蒼白的臉。

  「我就知道,你是在這裡什麼地方遊蕩,沒用多久就找到了,」羅戈任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句話低聲說道。

  在旅客走廊裡相遇之後他們是第一次見面。羅戈任的突然出現使公爵大力驚詫,有一段時間他都無法集中思想,痛苦的感覺又在他的心間復蘇。看來,羅戈任明白他給對方造成的印象;雖然開始他曾有點不知所措,說話似乎故作隨便的樣子,但公爵很快就覺得,羅戈任沒有絲毫做作,甚至也沒有絲毫特別的困窘;如果在他的手勢和話語裡曾有過某種不自然,那也僅僅是外表的;在內心這個人是不可能改變的。

  「你怎麼……會在這兒找到我的?」公爵為了開始說話而問道。

  「從凱勒爾那兒聽說(我上你那兒去過),『到公園去了』不是我想,事情果然是這樣。」

  「什麼事情?」公爵不安地抓住羅戈任冒出來的話問。

  羅戈任冷冷一笑,但不做解釋。

  「我收到了你的信,列夫·尼古拉那維奇;你這一切全是徒勞……何苦呢?……現在我是從她那兒來找你的:她囑咐一定要把你叫去,有什麼話非常必要告訴你。她要你今天就去。」

  「我明天去。我馬上回家去:你……到我那兒去嗎。」

  「幹什麼?我把所有的話都對你說了;再見。」

  「難道您不順便去一下?」公爵輕輕問他。

  「你這人真怪,列夫·尼古拉那維奇,真讓人對你感到驚訝。」

  羅戈任譏諷地訕笑了一下。

  「為什麼?憑什麼你現在對我這般惡意?現在你可是自己也知道,你所認為的一切都是不對的。不過,我倒是認為,你對我的仇恨至今仍未消除,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因為你曾經企圖謀窖我,因而你的仇恨還未解除。我告訴你,我記得的羅戈任只是那天交換了十字架並結為兄弟的那個帕爾芬·羅戈任;我在昨天的信裡就對你說了這一點,讓你忘了所有這一切胡話,並再也別跟我談起它們,你幹嘛要回避我?幹嗎要對我把手藏起來?告訴你,那時曾經發生過的一切,我只把它看作是一場夢吃,對於那一整天你的想法,我現在知道得清清楚楚,就像對自己的瞭解一樣。你想像的一切是不存在的,也不可能存在。那又為什麼我們之間還要存在仇恨呢?」

  「你哪來的仇恨!」羅戈任對公爵這出其不意的熱情話語又笑了起來,回答說。他站在那裡,確實避著他,離他兩步遠,還把手藏起來。

  「現在起我再也不會去你那兒,列夫·尼古拉那維奇,」他緩慢和含蓄地補充說,算是做了結論。

  「難道你就這麼恨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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