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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伊波利特勉強聽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說話。雖然他對他不時說「怎麼樣,「接著說」,看來,這主要是交談中養成的老習慣,而並非是對談話表示關注和好奇。

  「下面沒什麼要說了……完了。」

  「不過,我並不生您氣,」突然伊波利特完全出人意料地收尾說。他未必完全自覺地遞過手去,甚至還帶著微笑。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起先感到驚訝,但馬上就以最認真的樣子碰了碰伸給他的手,就像接受對方的寬恕那樣。

  「我不能不補充,」他還是用那種又恭敬又不恭敬的語氣說,「說一聲向您表示感謝,感謝您對我的關注。允許我說話,因為,據我的許多觀察來看,我們的自由主義者從來也不允許有自己的獨特的信念,只要一聽到有反對意見,馬上就回之以辱駡或者甚至於更糟……」

  「您說的這點十分正確,」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指出。他雙手抄在背後,顯示出極為無聊的的樣子從露臺退向出口,在那裡煩惱地打了個呵欠。

  「好了,你夠了,兄弟,」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突然對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宣告說,「您都讓我厭煩了……」

  「該走了,」突然伊波利特憂心忡忡、幾乎是驚懼地站了起來,局促不安地望著周圍的人。「我耽擱了你們;我想把所有的話都對你們說……我想,最後一次了……所有的話……這是空想……」

  看得出,他精神振奮是一陣一陣的,從那幾乎是真正夢吃般的狀態中突然解脫出來,僅僅一會兒,他是完全清醒地,一下子想起來什麼就說起話來,多半是些片斷,也許,這是病中躺在床上,在長久的寂寞中,在孤獨和失眠則早已反復想過和記熟了的內容。

  「好了,別了!」他突然斷然說,「你們以為,我對你們說一聲『別了』容易嗎?哈一哈!」他自己對所提出的尷尬的問題感到懊惱而訕笑著,突然,仿佛對老是辭不達意感到惱火,他大聲和氣乎乎地說,「閣下!我榮幸地請您參加我的葬禮,如果您肯賞光的話,還有……請諸位也隨將軍前往!……」

  他又笑了起來;但這已經是發狂的笑聲。葉莉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則驚恐地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一隻手。他凝神望著她,還是那樣笑著,但是笑聲沒有繼續下去,仿佛在他臉上停住了,凝固了。

  「您知道嗎,我到這兒來是為了看看樹木?就是這些……(他指著花園墾的樹木)這不可笑嗎,啊?可是這事一點也不可笑,是吧?」他一本正經地朝葉莉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突然又沉思起來;接著,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好奇地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尋著。他找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後者正站在右邊不遠的地方,就在原來的地方,但他已經忘了,所以在周圍尋找。「啊,您沒有走!」他終於找到了他,「您剛才始終在笑話我想從窗口對老百姓講一刻鐘……您知道,我不是18歲:我枕著忱頭躺了這麼多年,朝這窗口望了這麼多年,各種各樣的事情……想來想去……這麼多年……死人是沒有年齡的,您也知道。我還是在上星期才想到這一點,那天夜裡我醒了……知道嗎,您最怕什麼?您最怕我們的真誠,儘管您蔑視我們!這一點我也是在那天半夜裡躺在枕頭上時想到的……您以為,我剛才想嘲笑您嗎,葉莉紮塔·普羅科菲耶夫娜?不,我不是笑您,我只想稱讚……科利亞說,公爵,您是個孩子……這很好……對了,我究竟……還想說什麼……」

  他雙手捂住臉,沉思起來。

  「瞧我想到什麼了:剛才您告別的時候,我突然想,就這些人,今後會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永遠見不到了!連樹木也見下到了,剩下的將只是一垛紅色的磚牆,梅耶爾的房子……就在我窗口對面……好吧,就把這一切講給這些人聽吧……你倒試試講講看;這位是美人……可是你卻是個死人,就自己介紹是死人,說,『死者什麼都可以說』……瑪裡婭·阿列克謝夫娜①公爵夫人不會罵的,哈一哈!你們不笑?」他不相信地掃視著周圍的人。「知道嗎,躺在忱頭上我想到過許多念頭……要知道,我深信大自然是很會嘲弄人的……,您剛才說,我是個無神論者,要知道,這個大自然……你們為什麼又笑了?你們太殘酷了!」他打量著大家,突然憂鬱而憤然地說,「我沒有腐蝕科利亞,」他用的完全是另外一種語氣,仿佛也是猛然想起似的,嚴肅而堅定地結束道:

  「這裡無論哪一個都沒有笑你,沒有,你放心!」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幾於是受著折磨,「明天會有新的大夫來;原來那個看錯了病;坐下吧,別站著!你在說胡話……哎,現在拿他怎麼辦!」她張羅著讓他坐到扶手椅裡她的臉頰上閃爍著淚花。

  伊波利特幾乎是驚訝得愣住了,他抬起手,膽怯地伸過去,觸及了那顆淚花,他像孩子般的嫣然一笑。

  「我……您……」他高興地說了起來,「您不知道,我……您……他總是異常歡欣地向我談起您,就是他,科利亞……我喜歡他那種歡欣的樣子。我沒有腐蝕他!我只是使他沒有變樣……我想使大家都不變樣,使大家,可是他們中沒有這樣的人,一個都沒有……我想當個活動家,我有這個權利……。啊,我想做的事情大多了!我現在卻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想做,我向自己發誓什麼也不想做;就讓人家去尋求真理吧,讓他們沒有我吧!是啊,大

  ①《聰明誤》一劇裡有一句臺詞:「瑪裡婭·阿列克謝耶夫娜會怎麼說。」後來這句話常用來代替人「人家會怎麼說呢?」自然是嘲弄人的!為什麼它,」他突然又激動起來說,「為什麼它創造了最優秀的人,又為了以後嘲笑他們?它創造成這樣,使其成為世界上公認的唯一完善的生物……它創造成這樣,把它展示給人們看,又規定他說出,為什麼要流這麼多鮮血,如果一下子都流光,那麼人們必會嗆死!啊,我就要死了,這多好!也許,我也會說出什麼可怕的謊言來,大自然是會這樣作弄人的!……我沒有腐蝕任何人……我想為所有的人的幸福,對發現和傳播真理而活:……我望著窗外梅那爾房子的牆並想就講一刻鐘,並且要使大家,使大家信服,雖然沒有遇上人們,可一生中就這麼一次遇上了……你們!有什麼結果呢?沒什麼!結果是,你們蔑視我!因此我就是個不需要的人,因此我是傻瓜,因此我就到時候了!我不會留下任何回憶!沒有聲音,沒有痕跡,有一件事業,也沒有傳播過任何信仰!……別嘲笑一個愚昧的人!忘掉吧!忘掉一切……請忘掉,別這樣殘酷!您知道嗎,要不是染上這肺病,我也會自己殺了自己……」

  他似乎還有許多話想說,但沒有說完,倒在扶手倚裡,手捂著臉,像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嘿,現在可拿他怎麼辦?」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高喊了一聲,到他跟前,捧住他的頭,把它緊緊地摟在自己胸前。他一抽一抽地哭著,「好了,好了!好了,別哭了,好了,夠了,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上帝原諒你的無知的;好了,夠了,堅強些……再說,過後你會覺得不好意思的……」

  「我家裡,」伊波利特用力抬起頭來,說,「我家裡有弟弟和妹妹們,都很小,很可憐,天真無邪……她會把他們教壞的!您是個聖徒,您……自己是個孩於,救救他們吧!把他們從這個女人手裡奪過來……她……羞恥,哦,幫幫他們吧,幫幫吧,上帝會為此給您百倍的獎賞,看在上帝份上,在基督份上「……」

  「您倒是說呀,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現在怎麼辦。」葉莉紮維塔·普科菲耶夫娜氣乎乎地說,「您就費費心,打破您那架子十足的沉默吧!如果不拿主意,那麼您就得知道,我就親自留在這兒過夜,在您的專制下您把我虐待得夠了!」

  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激烈而又氣憤地問,並等看迅速回答。是在類似的場合下大部分在場的人(甚至有許多人)都是以沉默不語、消極觀望作答,他們絲毫不想把事情攪到自己身上,往往事後很久才表露自己想法。在在場的人中這裡也有這樣的人,他們準備在這裡哪怕坐到第二天早晨,也不願意落出一句話來,比如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整個晚上她就坐在離人家稍遠些的地方,不吭一聲,始終懷著不同尋常的好奇心聽人家講話,這樣做也許有她自己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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