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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這是什麼。」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問列別傑夫的女兒維拉,她站在將軍夫人面前,手裡拿著幾本書,大開本,裝璜精美,幾乎還是新的。

  「普希金的書,」維拉說,「我家藏的普希金的書。爸爸吩咐我給您拿來的。」

  「怎麼能這樣?這怎麼可以?」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很是驚奇。

  「不是作為禮物,不是作為禮物!我不敢!」列別傑夫從女兒身後跳出來說,「照原價便是。這是我家自己的藏書,安年科夫的版本,現在已經找不到這樣的了,就照原價讓給您。我是懷著敬意獻上這些書,願意賣給您,使將軍夫人閣下對文學的崇高感情和高尚的迫不及待心情得到滿足。」

  「啊,你要賣,那麼就謝謝了,不過,別擔心,不會讓你吃虧的。只是請別裝腔作勢,先生。我聽說過你,據說,你讀了許多書,什麼時候來聊聊;你自己把書送到我那裡去,是嗎?」

  「遵命……恭敬從命!」列別傑夫從女兒那裡奪過書,十分滿意地裝腔作勢說。

  「算了,只不過別給我弄丟了,拿來吧,不必恭敬,但是有一個條件,」她專注地打量著他,補充說,「我只許你到門口,今天我不打算接待你。要是差女兒維拉,哪怕現在就去也成,我很喜歡她。」

  「您怎麼不說那些人的事?」維拉焦急不堪地對父親說,「要是這樣的話,他們可是會自己闖進來的:已經開始在那裡鬧了。列夫·尼古拉耶維,」她向已經拿起自己帽子的公爵說,「那裡有幾個人早就要到您這兒來,有四個人,在我們那裡等著罵著,可爸爸卻不讓他們來見您。」

  「是什麼客人。」公爵問。

  「說是有事找您,只不過他們這種人,現在不放他們進來,也會在路上攔住您的。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最好還是現在放他們進來,以後就免得麻煩。現在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和普季岑在勸說他們,他們不聽。」

  「是帕夫利謝夫的兒子!是帕夫利謝夫的兒子!不必睬他們!不必睬他們!」列別傑夫連連揮動雙手說,「他們的話也不值一聽;最尊敬的公爵閣下,您為了他們傷自己的神也有失體面。就是這樣。他們是不配……」

  「帕關利謝夫的兒子!我的上帝!」公爵異常窘困地驚呼起來:「我知道,但是我不是……已經把這件事委託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去辦了嗎?剛才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對我說……」

  但是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已經從房間裡走到露臺上來了;普季岑跟在他後面。在最近的上個房間裡可以聽到喧鬧聲和伊沃爾享將軍的大嗓門,他似乎是想蓋過幾個嗓子的聲音。科利亞立即朝喧鬧聲那裡跑去。

  「這非常有意思!」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大聲說。

  「這麼說,他是知情的!」公爵思忖著。

  「哪個帕夫利謝夫的兒子?……哪來的帕夫利謝夫兒子?」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將軍困惑地問。他好奇地打量著大家的臉並驚訝地發現,只有他一個人不知道這一新的事情。

  實際上,在場的人人都很緊張,等待著事態的發展。這件純屬個人的私事竟這般強烈地引起這裡所有人的關注,這使公爵深為詫異。

  「如果您馬上而且親自了結這件事的話,這將是很好的,」阿格拉婭帶著一副特別嚴肅的神情走近公爵說,「而且請允許我們做您的見證人。有人想玷污您的名譽,公爵,您應該理直氣壯地證明自己是正確的,我先為您感到萬分高興。」

  「我也想最終了結這種卑劣的無理要求,」將軍夫人高聲嚷道,「公爵,好好教訓教訓他們,別留情!這件事已聽得我耳裡嗡嗡直響,為了你我也弄得十分煩惱。不過看一看也挺有趣。把他們叫來,我們坐下。阿格拉婭出的主意很好。您聽說這件事什麼沒有,公爵?」她轉向出公爵問。

  「當然聽說過,就在你們這兒。但我特別想要瞧瞧這些年輕人,」ω公爵回答說。

  「這就是那些虛無主義者,是嗎?」

  「不,他們也不能說是虛無主義者,」列別傑夫跨前一一步說,他也不安得幾乎要打哆嗦,「這是另一些特殊的人,我外甥說,他們走得比虛無主義者還遠。將軍夫人閣下,您以為您在場就能使他們不好意思,這可是枉然,他們不會不好意思的,虛無主義者有時候畢竟是知書達理的,甚至是學者,可這些人走得更遠,因為他們首先是實幹的人,其實,這是虛無主義的某種後果,但不是通過直接的途徑,而是由傳聞間接造成的,他們也不是在哪家雜誌上發表什麼文章宣佈自己的主張,而是直接付諸行動;比如,他們不會談什麼普希金毫無意義,也不會議論俄羅斯發解成幾部分的必要性;不,他們現在已經理所當然地認為,如果很想做什麼事,那麼無論什麼障礙都不能阻止他們,哪怕幹這件事時必須得殺死八個人。所以,公爵,我勸您還是……」

  但是公爵已經走去勸客人們開門了。

  「您在誹謗,列別傑夫,」他微笑著說,「您外甥使您感到非常痛心,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您別信他的。我請您相信,戈爾斯基和達尼洛夫①之流只不過是例外,而這些人僅僅是……弄錯了……只是我不想在這裡當著大家的面處理這件事。對不起,葉莉紮維塔·普羅得菲耶夫娜,他們就要進來,我讓您見一見他們,然而就把他們帶開。請吧,先先們。」

  ①安戈爾斯基和達尼洛大系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兩起殺人案的兇手。

  其實更使他不安的是另一個折留人的念頭。他模模糊糊感到,這件事會不會是有人暗中事先指使的?就是要在此時此刻,就是要有這些人見證,也許,正是為了等若出他的醜,而不是希望他勝利?但是他又為自己有這種「古怪和惡意的疑心」而感到惆悵憂鬱。他覺得,如果有人知道他頭腦裡有這樣的念頭,他寧肯死去。在他的新客人進來的那一刻,他真心誠意地願意把自己看作是他周圍所有的人中間道德上最最卑劣的人。

  走進來有五個人,四個是新客人,跟在他們後面的第五個是伊沃爾京將軍,他焦躁激動,正在大發言辭。「此人一定是幫我說話的!」公爵臉帶微笑想。科利亞跟這些人一起溜了進來,他正跟來訪者中的伊波利特熱烈地說著話,伊波利特聽著,不時冷笑著。

  公爵請客人們坐下。所有這幾個人都很年輕,甚至還未成年,因此眼前的事情以及由此而產生的禮儀,實在是很令人驚奇的。比如,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葉潘欽對這樁「新事情」毫無所知也不甚明白,望著這些黃口小兒,他甚至很憤怒,要不是他夫人對公爵私人的利益表現出出奇的熱心,從而抑制了他的發作,否則他一定會以某種方式表示反對的。不過他留下來,部分是出於好奇,部分是出於好心,甚至準備助一臂之力、無論怎麼樣他的威望還是管用的;但是剛進來的伊沃爾京將軍老遠就朝他鞠躬又惹得他氣乎乎的;他皺眉蹙額,打定主意堅決保持沉默。

  其實,四個年輕來訪者中有一人已30歲左右,是「羅戈任那一夥人中的退役中尉,自己給別人一次就是15個盧布的拳擊手」。可以料想,他是作為其餘幾人的知心朋友陪他們來。為他們壯膽的,必要時可給他們支持。在那幾個人中被稱作「帕夫利謝夫的兒子」的那一個處於首要地位並起著首要作用,雖然他自報姓名是安季普·布爾多夫斯基。這是個衣著寒酸、不修邊幅的年輕人,禮服上的袖子油光光如鏡子一般可以照人,油膩的背心扣子一直扣到上面,襯衫卻不知去向,黑色的絲圍巾卷成了細帶子,油污得無以復加,一雙手也久未洗滌,臉上長滿粉刺,頭髮是淡黃色的,目光既天真又無賴,如果可以這樣形容的話,他個子不矮,身材消瘦,22歲左右,他的臉上既沒有絲毫的諷刺,也沒有半了點兒躊躇;相反流露出完全但然的陶醉於自己擁有的權利的神情,與此同時還顯示出必須始終使自己做一個受欺侮的人並覺得自己經常受欺侮,這已到了令人奇怪的地步,他說話很激動,很著急,結結巴巴;仿佛不能完全把詞講出來,就像是個口齒不清的人或者甚至像外國人說話,雖然他是地道的俄羅斯人。

  陪他來的首先是讀者已經知道的列別傑夫的外甥,其次是伊波利特。伊波利特還很年輕,17歲,也許是18歲左右,他的臉相聰穎,但又經常帶著惱火的神情,疾病也在上面留下了可怕的痕跡,他瘦得皮包骨頭,膚色蠟黃,眼睛倒閃閃發亮,顴骨上燃著兩團紅暈。他不停地咳嗽;每講一個詞,每作一歡呼吸幾乎總伴有嘶婭的聲音。顯然肺病已經到了相當厲害的程度。看來,他至多還能活兩三個星期。他已經非常勞累,比大家都先要緊坐到椅子上。其餘的人進來時還略為客套一下,幾乎有點拘謹,是,看起人來卻擺出一副架子,顯然是怕有失尊嚴,這跟他們的名聲出奇地不相符合,因為他們被看作是否定上流社會所有無用的繁文褥節、世俗偏見的人,除了自身的利益之外,他們幾乎否定世上的一切。

  「琴季普·布爾多斯基,」「帕夫利謝夫的兒子」性急和結巴地申報著。

  「弗拉基米爾·多克托連科,」列別傑夫的外甥發音清晰、口齒清楚地自我介紹說,甚至像是在誇耀他是多克托連科。

  「凱勒爾!」退役中尉低低說了一聲。

  「伊波利特·捷連季耶夫,」最後一個出入意料地發出了尖聲尖氣的聲音。終於大家在公爵對面的一排椅子上落座,在自我介紹以後,現在大家又立即現出陰鬱的臉色,為了振足精神他們把帽子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大家都準備好了要說話,可是大家又都沉默著,作出一副挑釁的姿態等待著什麼,這種樣子分明是表示:「不,兄弟,你在撒謊,你蒙騙不了人!」可以感覺到。只要隨便什麼人說出一個詞開個頭,馬上所有的人便會七嘴入舌、爭先恐後一起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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