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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人的夢(4)


  「宇宙中莫非真有一模一樣的東西?大自然的規律果真是這樣?……如果這是另一個地球,那麼它難道和我們的地球完全一樣……和我們那個不幸的、可憐的,但又寶貴、永遠可愛的地球,和我們那個即使在最忘恩負義的兒女心中也能喚起對它苦愛的地球完全一樣嗎?……」我無比激動地呼喊起來,對被我離開的原先的那個地球有著難以抑制的眷戀。那個被我拒絕的可憐的小女孩的身影在我面前一閃而過。

  「一切你都會看到的,」我的旅伴回答說。聽得出來,他的話中夾帶著憂傷。我們在迅速地靠近那顆行星,行星在我眼中越變越大,我已經分辨出了海洋和歐洲的輪廓,一種奇特的偉大而純潔的妒意突然在我心間湧起:「怎麼可能有一模一樣的東西呢?而且又為了什麼呢?我愛,只能愛我離開的那個地球,我這個忘恩負義的人向心房開槍結束生命時,我的血就灑在了那上面。但是任何時候,任何時候我都沒有中斷過我對那個地球的愛,就是在離開它的那個晚上,我也許比任何時候都愛得更苦。在這新的地球上也有痛苦嗎?在我們那個地球上,我們的確只能懷著痛苦去愛,並且也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麼方式去愛它。為了愛,我甘願受苦。我願意,我渴望就在此刻含著熱淚去親吻我離去的那一個地球,我不願意,也不接受在任何別的地球上複生!……」

  可是,我的旅伴已經把我扔下。我好像毫無感覺地霎時間就來到了另一個地球上——一個晴天麗日下的人間天堂。我好像站在我們地球上希臘群島中的一個小島上,又好像是與這些島嶼毗連的大陸沿海的某個地方。啊,一切的一切都完全像我們地球上一樣,可就是這兒似乎到處是一派節日的氣氛,洋溢著偉大、聖潔、最後勝利的歡樂。溫柔、碧綠的大海輕輕地拍打著堤岸,環抱著毫不掩飾的幾乎是屬意專一的愛戀親吻著海岸。樹木參天,娟秀蔥蘢,片片綠葉輕柔、親昵地沙沙響,我感覺它們像是在訴說情話迎接我的到來。茂密的野草開滿鮮花,馨香四溢。一群群的鳥兒在天空中飛過,毫不畏懼地落在我的肩上、手上,抖動著可愛的小翅膀,喜滋滋地拍打我。

  我終於見到和認識了這片樂土上的人們。他們主動地走過來,擁著我,親吻我。他們是太陽的兒女,自己那個太陽的兒女,——啊,他們長得多麼俊美!在我們地球上,我從來沒有見過人有這麼美。也許只有在我們的孩子身上,在他們的孩提時代,才能找到這種美的久遠的雖然是模糊的痕跡。這些幸福的人們眼睛放射著明亮的光芒,他們的臉上閃現著智慧的光彩和泰然自若的神色,而人人都滿面春風;他們的話語和聲音充溢著天真爛漫的愉悅。啊,掃視他們一眼,一切一切我馬上就一目了然!這是沒有被惡行玷污的一方淨土,生息在它上面的是一些清清白白的人,他們生活在這天堂裡,據祖輩相傳,這也是我們獲罪的先人曾經居住過的地方,所不同的只是這兒處處是天堂。人們歡笑著,湧向我,對我親親熱熱,把我領到家去,個個都給予我安撫。啊,他們什麼也不問我,但他們似乎什麼都知道,我覺得他們想的是儘快驅走我臉上的痛苦。

  四

  然而,您要知道,唉,這只是一場夢!但是,這些純潔、美麗的人們的盛情給我的感受,已永遠留在我的心間,而且我覺得,他們的這種盛情至今仍在不斷地感染著我。我親身見到他們,瞭解他們並且相信他們。我喜歡他們,後來還為他們蒙受過苦難。啊,甚至在當時我馬上就明白過來,在很多方面我並不完全瞭解他們;我作為俄國當代進步人士及卑微的彼得堡人似乎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即他們沒有受過我們那樣的教育卻懂得那麼多的事情。不過,我很快就明白了,他們知識的充實與吸收,用的是另一種與我們地球上不同的方法,而且他們的追求也完全不同。他們與世無爭,淡泊名利,他們不像我們那樣竭力去尋求生活,因為他們生活得很充實。

  可是,他們的知識要比我們的高深得多,因為我們的知識力圖說明生活是什麼,力圖去認識生活,以便去教會別人生活;他們呢,他們不學科學就懂得該如何生活。這一點我明白,但我不懂得他們的知識。他們指點我觀賞他們的樹木,我卻不能體會他們欣賞樹木時的那份情素:他們仿佛同類相通,心心相印。您可知道,如果我說他們能同樹木交談,大概我沒有說錯吧!是的,他們找到了樹木的語言,我也確信,樹木也懂他們的話語。他們就是這樣看待整個大自然包括動物的。

  動物同他們和平相處,不向他們發起進攻,而且喜歡他們,為他們的愛心所馴服。他們指引我觀看星星,並同我談星星的事兒,我聽不明白,但我相信,他們像是有某種方法同天上的星辰進行交往,不只是思想上的,而是有一種生動活潑的途徑。啊,這些人沒有強求我瞭解他們,我不瞭解,他們也還是愛我,但是我知道,他們永遠也無法理解我的,因此,我幾乎不跟他們談我們地球上的事。在他們面前我只是頻頻親吻他們生息的土地,以表達對他們無言的崇敬。他們見了,任憑我去表示,不因我的崇敬而羞愧,因為他們自己也很尊崇。我有時滿臉淚痕地去吻他們的腳,他們沒有因為我而難過,當我知道他們將用多麼熾熱的愛來回報我時,我心頭有多興奮!

  我有時驚奇地自問:他們怎麼始終不去欺淩我這樣的人,一次也沒有激起像我這樣的人的醋意和嫉妒呢?我多次自問:我這個愛吹牛說謊的人,怎麼能不對他們說說自己所知道的事情,——這些事情他們當然是一無所知的,怎麼能不想以此使他們震驚,或者哪怕只是出於對他們的愛慕呢?他們都像孩子們那樣歡蹦亂跳、興高采烈。他們在自己美麗的園林中和樹林裡漫遊,唱著自己優美的歌兒,食用容易消化的食物、自己樹上的果實、自己森林裡的蜂蜜,以及那些喜歡他們的動物的乳汁。他們只需從事輕微的勞動就能輕而易舉地解決自身的衣食問題。他們男歡女愛,生兒育女,但我從未發現他們·貪·淫·好·色。

  在我們地球上幾乎所有的人都難逃淫蕩的劫數,淫欲是人類萬惡之源。他們為新生命的降臨而歡天喜地,這是他們幸福樂園的新人。他們相互間沒有爭吵,沒有妒忌,甚至不知道爭吵與嫉妒為何物。他們的孩子是大家的,因為大家組成一個家庭。他們差不多完全沒有疾病,雖然也有死亡;他們的老人死得安詳,好像睡著了似的,人們圍在身旁為他送終,他含笑地向人們祝福,人們也報以愉悅的微笑送別。此時,我沒有看見人們悲傷、流淚,有的只是加倍的恍若狂喜的愛,但卻是一種泰然、充實、沉靜的狂喜。可以認為,他們和逝者之間,甚至在他死後仍然互相交往,死亡也割不斷彼此的塵世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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