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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人的夢(3)


  他雖然是死人,仍在我身邊為我忙碌,為什麼我的理智會完全容忍發生這一切呢?好,不談這個,說說我的那個夢吧。是的,我當時做了一個夢,就是十一月三日的那個夢!他們現在還在耍笑我,說那只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不過,既然那個夢能告訴我真理,是夢不是夢難道不是都無所謂嗎?你要是發現和認清了真理,那麼,不論你是睡著還是醒著的時候都知道,這就是真理,沒有也不可能有別的真理了。好吧,就算這是做夢,就算這樣,但是,被你們說得天花亂墜的那種生活,我卻要用自殺來結束它了,而我的夢,我的夢——啊,則給我展示了一種嶄新的光輝燦爛、煥然一新、充滿活力的生活!

  請聽我繼續說吧。

  三

  我說過,我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仿佛還在思考著那些問題。我忽然夢見,我坐在那裡拿起手槍來直對著心臟——是心臟,不是腦袋;以前我是打算一定對準腦袋,正對右太陽穴開槍的。我對準胸膛等了一、二秒鐘,忽然房裡的蠟燭、桌子和牆壁全都在我眼前晃動、旋轉起來。我連忙開了一槍。

  您有時會夢見從高處掉下來,或是被人砍殺,但是您從不會感到疼痛,除非您自己真的撞在了床上,才會感到痛,並且往往會痛得醒過來。我這次做夢時也是這樣:我不感到痛,但覺得一槍把全身都震撼了,一切都頓時消失,四周一團漆黑。我仿佛又瞎又聾,僵直地仰臥在一件硬邦邦的東西上,什麼也看不見,一動也不能動。人們在我旁邊走來走去,叫著喊著,大尉在低聲說話,女房東在尖聲叫嚷,——突然間喧囂聲停息下來,原來他們在用一口緊閉的棺材抬著我走。我感到棺材在晃動,尋思著原因,頓時使我大吃一驚:原來我已經死了,真的死了。我明白了,毫不懷疑,我看不見,也動不了,然而還有感覺,也能思維。不過,我馬上就聽其自然,像往常做夢那樣,平心靜氣地接受這個現實。

  於是,他們把我埋入土中。他們都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我不能活動。過去不是在夢中時,我常想我會怎樣被埋入墳墓,由墳墓聯想到的不過是潮濕和寒冷而已,眼下我可真的感到了寒冷,尤其是腳趾尖,不過再沒有別的什麼感覺了。我躺著,奇怪的是無所期待,心平氣和地承認死人是沒有什麼可盼望的了。可就是感到潮濕。我不知躺了多久,——一個小時,或者幾天,也許有好多天了。但忽然間,從棺蓋上滲進來一滴水落到我閉著的左眼上,一分鐘後又一滴,又一分鐘後第三滴,就這樣連連不斷,每分鐘落下來一滴。一股無比的憤懣從我心底升起,我感到心底一陣疼痛。「這是傷口」,我想了想。「是槍傷,裡面還有一粒子彈……」水還在滴落,每分鐘一滴,徑直掉到我那只閉著的眼睛上。我突然祈求起來,但不是用聲音,因為我是不能動彈的,而是用我的整個身心,向著使我變成這樣的主宰者祈求:

  「不管你是什麼人,但如果有你在,如果有比眼下發生的更合乎情理的事,那麼你就讓它也在這兒出現吧。而如果因為我缺乏理智而自殺,你要報復我,讓我往後的日子過得難堪、荒唐,那麼就請注意,我在任何時候所遭受的任何苦難都將無法與我要默默地承受的那種羞愧相比,哪怕那苦難要綿延千百萬年!……」

  我祈求之後不再說話,深深的沉默幾乎持續了整整一分鐘。又掉下一滴水,但我知道,而且深知和確信,一切都將馬上發生變化。這不,我的墳墓真的突然裂開了。也就是說我不知道墳墓到底是被打開的還是被掘開的,不過,我被一個沒有見過的黑怪物抓住,於是我們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天空中。我驀地發現:這是一個深夜,一個前所未有的漆黑漆黑的夜晚!我們在遠離地球的太空中疾飛。我對抓我的怪物什麼也不問,我在等待著,我非常高傲。我深信自己不會害怕,而且一想到不會害怕時,我便興奮不已。

  我記不起飛行了多長時間,而且也想像不出來,因為一切都像平常做夢時一樣,當你跨越時空,超越存在和理智的規律時,你就只會在心靈的憧憬點上停下來。我記得,我在漆黑中忽然看見一顆小星星。「這是天狼星吧?」我驟然忍不住問道,因為我本來是什麼也不想打聽的。「不,這就是你回家時從雲層間看到的那顆星星。」那個抓我的怪物答道。這時我才看到,這怪物有一張仿佛與人一樣的面孔。

  奇怪的是,我卻不喜歡這怪物,甚至對它感到十分厭惡。我所期待的是徹底的虛無,正因為如此,我才對著自己的心臟開槍。而今我落在了怪物的手中,它當然不是人,但它是·存·在·著·的,是活著的:「啊,原來墳墓的外面也還有生命哩!」我像做夢似的胡思亂想,不過我的心底依然如故。「如果·複·生,」我想,「重又生活在某人的旨意下,那麼,我是不會去接受別人的控制與淩辱的!」「你知道我害怕你,所以你看不起我。」我忽然不顧體面地對我的旅伴提出問題說,這問題含有自我表白的意味,因而我的心底像被針刺一樣感到屈辱。他沒有回答我,但我馬上覺得,並沒有人鄙視我,恥笑我,也沒有人可憐我,同時也發覺,我們旅行的目的不清楚而且神秘莫測,不過只與我一人有關。一種恐懼感在我心中慢慢升起。默不作聲的旅伴身上的一種東西在無聲地但卻痛苦地感染著我,仿佛在我身上湧動。我們在昏暗而神秘的太空中急飛。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那些熟悉的星星了。

  我知道,太空中有些星星的光要數千年甚至數百萬年才能到達地球上,我們也許已經飛過了這一個距離。在極度揪心的苦悶中我似乎在期待著某種東西。刹那間,一種熟悉的扣人心弦的感覺使我震盪:我忽然看見了我們的太陽。我知道,這不可能是那個養育過我們地球的太陽,我們距離我們的太陽無限的遠,但不知為什麼,我的整個身心卻感到,這個太陽和我們的那個太陽一模一樣,是我們太陽的複製品,是我們太陽的孿生兄弟。動人心弦的甜美感在我心底激起一陣欣慰:給我生命的親切的陽光的威力在我心中回蕩,使我心靈復蘇,我被埋進墳墓後,第一次感到有了生機,原先的那種生機。

  「而如果這就是太陽,如果這確實就是我們的那個太陽,」我高呼起來,「那麼,地球又在哪兒呢?」旅伴就把一顆小星星指給我看,那小星星在黑暗中閃爍著綠光。我們徑直朝它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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