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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歲老大娘(2)


  三個孩子——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立即跑到了外曾祖母的跟前。通常,這麼一大把年紀的老大娘不知為什麼總是和小孩子們相處得非常好:她們自己在心理上已經變得十分像孩子了,有時甚至同他們毫釐不差。老大娘坐下來;男主人不知道是在接待客人還是忙於別的什麼事。他的一個年約四十歲的熟人正準備離開。他的外甥,他姐姐的兒子,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子也來做客,他想進一家印刷廠工作。老大娘畫了個十字坐著,望著客人。

  「哎喲,好累!你們這兒來的是誰呀?」

  「是我呀!」客人笑著回答說,「瑪麗亞·馬克西莫芙娜,您難道認不出來啦?前年,大家和您一塊兒到樹林裡去采過蘑菇哩。」

  「啊,是你呀,我認得,一個好開玩笑的人。我記得你,只是想不起你叫什麼名字了,你是哪一個呢?哦,記起來了。

  哎喲,我有點兒累了。」

  「瑪麗亞·馬克西莫芙娜,您是一位年高望重的老人,為什麼一點兒也不見老,那我想問問你,」客人開玩笑說。

  「那你就說吧!」看起來老大娘像在開玩笑,不過,她心裡確實很高興。

  「瑪麗亞·馬克西莫芙娜,我可是個好心人呢。」

  「和你這個好心人聊聊很有趣哩。哎喲,我都要憋死啦,媽呀。謝廖任卡的大衣看樣子做好了吧?」

  她指著那個外甥說。

  那個外甥是個壯健的胖小子,這時正滿臉堆笑地把身子挪過來;他上身穿著簇新的灰大衣。新大衣穿在身上使他喜不自禁,大概要一個星期後心裡才能平靜下來。現在他在不停地看看翻袖口,瞧瞧翻衣領,在鏡子裡面全身上下看個遍,自覺格外滿意。

  「喂,走過來,轉個身,」理髮匠的妻子連珠炮似地說起來,「馬克西莫芙娜,你瞧瞧,這大衣做得有多漂亮,花了整整六個盧布,算便宜的哩。普多霍雷奇那兒說,現在不止這個數呢。還說這價錢以後是買不到了,而且這衣服經久耐穿。你瞧這料子吧!喂,轉過身來!這襯裡有多好,真結實,真結實。喂,你再轉個身來看看!錢就是這麼花的,馬克西莫芙娜,我們的錢全用光啦。」

  「哎,媽呀,如今物價這麼高,有什麼辦法呢,你最好別跟我說這些,免得我心裡不好過。」馬克西莫芙娜動情地說,心情仍然不能平靜。

  「好了,別再說啦,」男主人說道,「該吃點東西了吧,怎麼樣啊?我看你大概太累了,馬克西莫芙娜。」

  「哎喲,聰明人,我是累了。今天天氣暖和,太陽又好,心裡一想,我就來看你們了……真想躺下來。啊,我在路上碰到一位可愛的太太,她很年輕,給孩子買皮鞋,她對我說:『喂,老大娘,你怎麼,累了吧?呶,給你五戈比,給自己買個白麵包……』你知道嗎,我接下了那五戈比……」

  「奶奶,你還是先休息休息一會,你今天怎麼這樣喘不上氣來呢?」男主人忽然特別關切地說。

  大家全都望著老大娘,見她霎時臉色大變,雙唇發白。她也望著大家,但兩眼有點失神。

  「呶,我想……給孩子們買點蜜糖餅乾……五個戈比……」

  她又停了說話,又喘了一口氣。大家忽然都沉默起來,這樣差不多過了五秒鐘。

  「怎麼啦,奶奶?」男主人對她彎下身子說。

  但是老大娘沒有回答;又是一陣沉默,又有五秒鐘久。老大娘的臉色似乎變得更白,臉龐似乎也顯得更加消瘦了。兩眼呆呆地不動,嘴角上凝固著一絲絲微笑;她直愣愣地瞅著,似乎沒有了視覺。

  「快去請牧師來!……」那個客人忽然從後面急急地小聲說。

  「對……不……是不是來不及了……」男主人嘟噥說。

  「奶奶呀,奶奶?」理髮匠的妻子呼喊著老大娘,頓時驚慌起來;但是奶奶一動也不動,只是腦袋歪斜著,擱在桌子上的那只右手裡握著那五戈比,而左手還停放在約六歲的最大的外曾孫米沙的肩膀上。米沙一動不動地站著,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凝望著外曾祖母。

  「她走了!」男主人歎息一聲,一字一頓地鄭重地說,並在自己身上輕輕地畫著十字。

  「瞧!我看她真的不行了,」客人斷斷續續無限感慨地說;

  他萬分驚訝地環視所有在場的人。

  「哎,天哪!你看現在怎麼辦呢?馬卡雷奇。是不是把她送到那裡去?」女主人心急如火、不知所措地唧唧喳喳地說。

  「那裡是什麼地方啊?」男主人不急不慢地說,「喪事我們就在這兒辦吧,難道你不是她的親屬?應當去報個喪。」

  「啊,一百零四歲!」客人沒有走,他愈來愈受感動,甚至慚愧得臉紅起來。

  「是啊,最近幾年她連性命都不顧了,」男主人莊重地說。

  他感到非常自豪,於是一邊尋找帽子,一邊取下大衣來。

  「可不是,剛才她還喜笑顏開、很開心嘛!你瞧,她手裡還拿著那五戈比!還說要買蜜糖餅乾,啊呀呀,咱們的老大娘!」

  「呶,我們是不是走吧?彼得·斯捷潘內奇,」男主人打斷客人的話說。於是倆人往外走去。對這位老人的去世,人們自然沒有哭泣。一百零四歲了,「無疾而終並且無所羞愧」。女主人上鄰居家去求助,他們幾乎是高興地聽了這消息就馬上跑了來,歎息著,喊叫著。不用說,第一件事是把茶炊生好。孩子們驚異地躲到角落裡,遠遠地望著去世的外曾祖母。

  不論活多久,米沙都會記得他的外曾祖母,記得她死時把一隻手忘在了他的肩上。而待他去世時,世上就不會有人記起和知道,曾經有過這麼一位老大娘活了一百零四歲。她為什麼活著,怎樣活著,——也沒有人知道了。為什麼要記住呢,要知道,反正都是一樣的嘛。千百萬的人也都是這麼離開的:無聲無息地活著,無聲無息地死去。這些百歲老人也許只有在臨終時,仿佛才有點動人而平常的東西,甚至重大而無奇的東西,因為迄今為止,一百歲才給人一點點驚奇的東西。願上帝保佑善良百姓的生與死吧!

  然而,這不過是垂手可得沒有一定情節的描述罷了。說實在的,你盡可以從一個月前聽到的故事中,說點更引人入勝的東西。怎樣著手呢?說的或者恰好不是那件事,或者與那件事本身無關的,或者「不全是你所知道的那件事,」然而,最終依然會留下一些只是最沒有情節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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