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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夫馬列伊(2)


  「有人喊……剛才有人喊『狼來了』……」我嘟嘟噥噥說道。

  「哪裡,哪裡,哪有什麼狼?是你的幻覺吧。你看,這哪兒有狼呢?」他喃喃地鼓勵我說。但我渾身打顫,死死地抓著他的上衣,我的臉色想必一定刷白。他懷著不安的微笑看著我,顯然在為我擔驚受怕。

  「瞧你,嚇成這樣,哎呀呀!」他搖著頭說。「得啦,親愛的。瞧你這小鬼,哎呀!」

  他伸出一隻手突然在我的臉上摸了摸。

  「喂,得啦,願上帝保佑你,畫十字吧。」但我沒有畫十字,我的嘴角顫動著,這好像使他格外吃驚。他輕輕地伸出一個指甲烏黑、沾著泥土的粗大手指,又輕輕地碰了一下我打顫的嘴唇。

  「瞧你,哎呀!」他久久地對我現出慈母般的微笑,「天哪,這是怎麼的,哎呀呀!」

  我終於明白了,沒有狼,我聽到「狼來了」的喊聲是我的一種幻覺。雖然喊聲是那麼清晰,但這樣的喊聲(不只是關於狼的)我以前也聽到過一兩回,都是我的幻覺。這種現象我是知道的(後來這些幻覺伴隨著童年一起泯滅了)。

  「好吧,那我走了。」我遲疑地、羞澀地望著他說。

  「好的,你走吧,我會目送你,一定不會讓狼傷害你的!」他補充說,依舊慈母般地對我微笑,「嗯,願上帝保佑你,走吧。」他給我畫了個十字,也給自己畫了個十字。我走了,差不多每走十步就回頭望望。我走的時候,馬列伊和那匹馬一直站在那裡目送我,我每次回頭,他都對我點頭。說實在的,我怕成那樣,在他面前感到有幾分慚愧哩。然而,我一邊走還一邊怕狼,直到爬上溝穀的斜坡到達第一個窩棚時,我害怕的心情才完全消除。我家的護院狗沃爾喬克不知從哪兒突然竄到我的跟前。有沃爾喬克在,我精神大振,最後一次轉過身來回望馬列伊,他的臉龐已模糊莫辨,但我感到他依然在向我親切微笑和頻頻點頭。我向他揮了揮手,他也對我揮揮手,就策馬向前走去。

  「駕——駕!」又聽到他在遠處的吆喝聲,馬兒拉著木犁又開始走起來。

  所有這一切我都一下子回想起來了,並且不知為什麼還那麼確切、詳盡。驀地,我清醒過來,從板床上坐起來,我記得,臉頰上還留有回憶時的淺笑。我又繼續想了一會兒。

  當時,從馬列伊那兒回家後,我沒有同任何人談起過我的這次「險遇」,況且,這又算得了什麼險遇呢?那時,我很快就把馬列伊忘了。後來同他偶爾相遇,我也從沒有同他攀談,不論是關於狼的還是別的什麼。而今相隔二十年後,在西伯利亞,我卻突然想起了那次相遇,是如此清晰,如此入微。就是說,那次相遇是不知不覺地銘刻在我心上,是自然而然地不以我的意願為轉移地被記憶下來了,而一旦需要,它就會馬上浮現出來。我回憶起了一個窮苦農奴溫柔的慈母般的微笑以及他畫十字、點頭的情景:「瞧你,小鬼,受驚了吧!」尤其是他那沾有泥土的粗大手指,他用它輕柔地、羞怯地碰了碰我顫動的嘴唇。

  當然,任何人都能給小孩鼓勵,但是,那單獨相遇時所發生的事情卻似乎迥然不同,即使我是他的親生骨肉,他也不可能用更聖潔的愛憐眼光待我了。是誰叫他這麼做呢?他是我家的農奴,而我還是他的少爺,誰也不知道他給過我愛撫,也不會因此而賞賜他什麼。他是不是很愛孩子呢?這樣的人是有的。我們是在荒郊野外單獨相遇的,也許只有天上的上帝才能看得見。一個粗野、不識字,而且無所期待、對自身自由也無所奢望的俄國農奴,他的心底卻充滿著文明人類多麼博大的感情,充滿著多麼細膩、近乎女性的溫柔!請問,康斯坦丁·阿克薩科夫①在談到我國人民的高度教養時,他所指的難道不正是這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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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克薩科夫(一八一七—一八六〇):俄國歷史學家,詩人。

  我記得,我從床上下來環視四周後,我突然覺得,對這些不幸的人我是用絕然不同的目光看待的。我胸中的一切憎恨和憤懣須臾間神奇般地煙消雲散了。我往前走去,端詳著迎面而來的一張張面孔。這個被剃光頭髮、臉上留有印記的農夫喝醉了酒,在大聲嘶啞地唱著醉歌。他也許就是那個馬列伊,因為我還未能看清他的內心深處。當天晚上,我再次碰到米——斯基,一個不幸的人!他的腦子裡已經不可能有關於馬列伊一類人的任何回憶,除了「jehaiscesbrigands!」那一句話外,對他們這些人也不可能有任何別的看法。不,這些波蘭人所經受的苦難比我們多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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