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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教語文。不瞞你說。我還從來沒有像這一次這樣熱衷於自己的工作。想到自己能影響年輕的一代,我就備受鼓舞。為了寫一篇導論,我足足花了三個星期。」

  「這篇講稿你還保存著嗎?」列日涅夫打斷他。

  「沒有了,不知丟在哪兒去了。導論寫得不錯,很受歡迎。學生們的臉至今還歷歷在目——那是些善良、青春勃發,專心致志,充滿了同情甚至驚訝的臉。我登上講臺,匆匆忙忙念完了講稿,我本來以為是夠講一個多小時的,可是二十分鐘我就念完了。學監就坐在教室裡——一個戴銀絲眼鏡、套著短假髮的乾癟老頭——他不時地朝我點頭。等到我上完課離開座位的時候,他對我說:「很好,先生,就是講得深奧了點,不夠明瞭,對學科本身說得過於簡略。」但是學生們懷著尊敬的心情目送著我走下講臺……真的,這就是青年的可貴之處。第二次上課我也帶了講稿,第三次也一樣……後來講課我就開始即興發揮了。」

  「效果怎麼樣?」列日涅夫問。

  「效果很好。學生們爭先恐後地來聽課。我把內心所有的一切都傳授給他們。他們中間有三四個男孩確實非常優秀,其餘的聽了似懂非懂。不過應當承認,即使那些聽懂了的學生有時候也會提些令我哭笑不得的問題。不過我並不氣餒。大家都還喜歡我。考試的時候我給大家都打滿分。於是出現了一場針對我的陰謀……其實也沒有什麼陰謀,只不過是我自己不守本分罷了。我妨礙了別人,別人就排擠我。我給中學生講課的方法即使給大學生上課也未必經常採用。學生們聽我上課得益不多……我舉的那些事實,我自己也不甚了了。再說,我不滿足於給我指定的那個活動範圍……你也知道,這是我的弱點,我想要進行徹底改革,我敢向你發誓,這樣的改革既合情合理又簡便易行。我指望通過校長實行改革,他是個善良而正直的人。起初我對他頗有影響,他的夫人也肯幫助我,老兄,像她那樣的女人我這輩子都沒遇見過幾個。她年近四十,可是依然像十五歲的少女那樣相信善,愛一切美的東西,不管在什麼場合都敢於說出自己的觀點。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那高尚的熱情和純潔。我聽從她的勸告,草擬了一份計劃……可是馬上有人挖我的牆腳,在她面前詆毀我。特別惡劣的是那位數學教師,此人個子矮小,說話尖刻,愛動肝火,對什麼都不相信,就像比加索夫,不過比比加索夫能幹得多……順便說一句,比加索夫怎麼樣?還健在嗎?」

  「還健在。你想像一下,他還跟一位小市民結了婚,聽說,老婆經常打他。」

  「活該!噢,對了,娜塔裡婭·阿曆克賽耶芙娜好嗎?」

  「好。」

  「她幸福嗎?」

  「幸福。」

  羅亭沉默了片刻。

  「剛才我談到哪兒啦?……對了,談到那位數學教師,他恨我,把我的講課比作煙火,抓住我每一句表達得不太清楚的話大做文章。有一次我講到十六世紀的一件古跡時,他弄得我下不了臺……而主要的是他懷疑我居心不良。我最後的一個肥皂泡撞到了他身上,就像碰上了針尖,立即破滅了,我跟那位學監一開始就沒搞好關係,他唆使校長和我作對,結果鬧得不可開交,我不肯讓步,發了一頓脾氣,最後事情傳到了上級機關。我被迫辭職了。我不肯就此罷休,我想證明,不能這樣對待我……可是他們就是這種態度,隨意擺佈我……現在我非離開此地不可了。」

  接著是一陣沉默。兩位朋友低著頭坐在那裡。

  羅亭首先打破沉默。

  「是的,老兄,」他說。「我現在可以借用科爾卓夫①的詩句來說明我的處境:『啊,我的青春,你逼得我無路可走,寸步難行……』可是,難道我真的什麼都不行,難道世界上就沒有我的事業了嗎?我經常給自己提出這個問題,可是無論我怎樣竭力貶低自己,我還是不能不感到自己具備一種並非人人皆有的才能!為什麼我的才能始終無法開花結果?還有:你記得嗎?我們在國外的時候,我自命不凡,拿腔作勢……確實,那時候我並沒有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究竟要幹什麼,只是陶醉於高談闊論,相信虛幻的東西。可是現在,我敢向你發誓,我可以大聲地向所有人說出我所有的願望。我根本不需要隱瞞:我完完全全徹頭徹尾是個好心人。我順從,我想適應環境,我所求不多,我只求達到最近的目標,為大家做一點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好事。可是不行!辦不到!這意味著什麼呢?是什麼東西妨礙我像別人那樣生活和活動?……我現在就剩這麼一點兒理想。可是我剛找到一個固定位置,剛有一個落腳點,命運馬上來捉弄我……我開始害怕它——我的命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請你幫我解開這個謎!」

  「謎!」列日涅夫重複道。「是的,確實是個謎。對我來說,你永遠是個謎。即使在青年時代做了一件小小的荒唐事之後,你會突然說出一大套令人心驚肉跳的話,然後你又照樣去……你知道我想說什麼……當初我就無法理解你,因此我不再喜歡你了……你很有才華,追求理想,不屈不撓……」

  「空話,都是些空話!沒有幹過實事!」羅亭打斷他。

  「沒有於過實事!你要於什麼樣的實事……」

  「什麼樣的實事?用自己的勞動來養活瞎眼老婆子和她的全家。你記得嗎?就像普裡亞任采夫那樣……這才是實事。」

  「是的。不過精闢的言論也是需要的。」

  羅亭默默地看了看列日涅夫,輕輕地搖了搖頭。

  列日涅夫還想說些什麼,用手抹了抹臉。

  「那麼,你是回鄉下去嗎?」他終於問道。

  「回鄉下去。」

  「難道你鄉下還有田產嗎?」

  「還留下那麼一點兒。兩個半農奴。總算還有個葬身之地。也許這會兒你心裡在想:『到了這般地步還要說漂亮話!』的確,漂亮話葬送了我的一切,毀了我的一生;我至死也擺脫不了它。不過我剛才所說的卻不是漂亮話,我這一頭白髮,這一臉皺紋,老兄,可不是漂亮話。這破爛的衣袖,也不是漂亮話。你對我一向非常嚴厲,你這樣做是對的。如今一切都已完結,燈油已幹,油燈已碎,燈革將盡……因此也無需嚴厲了。死神,老兄,最後總會使大家和解的。」

  列日涅夫跳了起來。

  「羅亭!」他大聲說道。「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你有什麼理由這樣說我?倘若看見了你深陷的雙頰和滿臉的皺紋,我還認為你是在說漂亮話,那我還談什麼知人論世,我還算什麼人呢!你想知道我現在對你的看法嗎?好吧,那我來告訴你!我在想:你這個人,只要自己願意,憑你的能力……什麼樣的目的不能達到,世界上什麼好處不能撈到手,而現在,你卻衣食無著……漂泊無依……」

  「我引起了你的憐憫。」羅亭悶聲悶氣地說。

  「不,你想錯了。你令我尊敬——就是這麼回事。有誰妨礙你在那位地主,在你那位朋友家裡年復一年地住下去呢?我完全相信,假如你肯巴結他,他一定會讓你不愁吃不愁穿。為什麼你在中學裡無法跟別人友好相處?你這個怪人為什麼每次做好事總要犧牲自己的個人利益,無法在肥沃但是險惡的土地上紮根呢?」

  「我生來就是無根的浮萍。」羅亭苦笑著說。「我不能停止不前。」

  「這是事實,不過你無法停止不前,並不是因為像你一開始說的你心裡有一條蟲……盤踞在你心裡的不是一條蟲,也不是一顆由於無所事事而焦躁不安的靈魂——那是熱愛真理的烈火在你內心熊熊燃燒。很顯然,儘管你遇到了種種挫折,但是你內心的這團火,比起許多不認為自己自私、反而把你稱為陰謀家的人,燃燒得更加熾烈。假如我處在你的位置上,我早就迫使內心的這條蟲安靜下來,早就跟一切妥協了。可是你卻毫無怨言。我堅信,即使在今天,在此時此刻,你也準備像年輕小夥子那樣再一次開始新的工作。」

  「不,老兄,現在我累了。」羅亭說。「我受夠了。」

  「累了!換了別人早就送命了。你說人死了一切也就和解了,你以為活著就不能和解嗎?一個人上了年紀還不能寬容別人,那他自己也不值得別人寬容,而誰又能說他不需要寬容呢?你做了能做的一切,奮鬥了一輩子……還要怎麼樣呢?你我走的不是一條路……」

  「你,老兄,完全是另一種人,跟我不一樣。」羅亭打斷他,又歎了口氣。

  「我們走的不是一條路,」列日涅夫接著說,「也許恰恰是因為我的處境,我冷靜的性格以及其他幸運的因素,所以任何東西都無法妨礙我安安穩穩坐在家裡袖手旁觀,而你卻要去闖蕩天下,卷起袖子勞動和工作。我們走的路不同……但是你看,咱們彼此多麼接近,你我使用的幾乎是同樣的語言,稍作暗示彼此就能心領神會。我們的感情是相通的。如今像我們這樣的人已經寥寥無幾,老兄,你我成了最後的莫希幹人①!從前,我們覺得生活之路還很漫長的時候,我們可以各行其是,甚至可以互相憎恨。可是如今,我們這個圈子的人日益減少。一代代新人從我們身邊走過,走向與我們不同的目標,我們應該緊緊攜起手來。咱們來碰杯吧,老兄,讓我們像從前那樣唱支歡樂之歌!」②

  ① 北美土著,被殖民者滅絕,美國作家庫柏(1789-1851)著有小說《最後的莫希幹人》。

  ② 原文為拉丁文。

  兩位朋友互相碰杯,又滿懷深情地,帶著純粹的俄羅斯韻味,音調不准地唱了一首昔日的大學生歌曲。

  「現在你要回鄉下去了。」列日涅夫又提起這件事。「我並不認為你會在那兒停留很久。我也無法想像,你將在何處,以什麼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請記住,不管遇到什麼情況,你總會有一個安身之處,藏身之地,那就是我的家……你聽見了沒有,老朋友?思想也會有自己的殘兵敗將,他們也該有一個棲身之處。」

  羅亭站起來。

  「謝謝你,老兄,」他說。「謝謝!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好意,只不過我不配享有這樣一個棲身之處。我毀了自己的一生,並沒有好好地為思想服務……」

  「別說了!」列日涅夫說道。「每個人只能夠盡其所能,不應該向他提出更多的要求!你自稱為『漂泊一生的猶太人』①……可你怎麼知道,也許你命該終身漂泊,也許你因此而在完成一項崇高的使命,而自己還不知道。有道是:誰都逃不出上帝的手掌。這話很有道理。你不留下來過夜嗎?」

  ① 中世紀神話中的人物。

  「我走了!再見。謝謝……我的下場將是非常糟糕的。」

  「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你非走不可嗎?」

  「我要走了。再見。過去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請多包涵了。」

  「好吧,我有什麼不是,也請你原諒……別忘了我給你說的話。再見了……」

  兩位朋友擁抱。羅亭很快就走了。

  列日涅夫不停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過了好久才在窗前站定,沉思了片刻,自言自語道:「可憐的人!」於是便坐在桌前,開始給妻子寫信。

  外面刮起了狂風,它咆哮著,惡狠狠地把玻璃窗震得哐嘟直響。漫長的秋夜降臨了。在這樣的夜晚,誰能夠得到居室的庇護,擁有一個溫暖的小窩,誰才會覺得舒適。願上帝幫助所有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吧!

  一八四八年六月二十六日炎熱的中午,在巴黎,「國立工場」的起義幾乎被鎮壓下去的時候,在聖安東尼區的一條狹窄的胡同裡,正規軍的一個營正在攻佔一座街壘。幾發炮彈已經把街壘摧毀;一些倖存的街壘保衛者正在紛紛撤退,他們一心只想著逃命。突然,在街壘的頂部,在一輛翻倒的公共馬車的殘架上,冒出了一位身材高大,穿一件舊衣服,腰間束一條紅圍巾,灰白蓬亂的頭上戴一頂草帽的男子。他一手舉著紅旗,另一手握著彎彎的鈍馬刀,扯著尖細的嗓子在拼命叫喊,一邊向上爬,一邊揮舞著紅旗和馬刀。一名步兵學校的學員正用槍瞄準他——放了一槍……只見紅旗從那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手裡掉下來,他自己也臉朝下直挺挺地栽下來,好像在向什麼人行跪拜禮……子彈穿透了他的心臟。

  「你看!①」一位逃跑的起義者②對另一位說。「波蘭人被打死了。③」

  ① 原文為法文。
  ② 原文為法文。
  ③ 原文為法文。

  「他媽的!」另一位回答說。接著兩人飛快地向一幢房子的地下室跑去。那幢房子的所有窗戶都關著,牆壁上彈痕累累。

  這位「波蘭人」就是——德米特裡·羅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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