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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您怎麼老是詆毀別人!」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惱怒地說。「我可是越來越堅信,即使那些罵羅亭的人,也說不出他有什麼不好。」

  「沒有什麼不好?得了吧!他向來都靠別人生活,到處借錢……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他大概也向您借過錢吧?」

  「聽我說,阿夫裡康·謝苗內奇!」列日涅夫開腔說道,臉上露出嚴肅的表情。「聽我說:您知道,我妻子也知道,近年來我對羅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感,甚至經常指責他。儘管如此(列日涅夫往大家的酒杯裡斟上香檳),我還是提議:剛才我們舉杯祝賀了我們親愛的兄弟和他的未婚妻,現在我提議你們為德米特裡·羅亭的健康而乾杯!」

  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和比加索夫驚訝地望著列日涅夫,而巴西斯托夫一聽就來了精神,興奮得臉也紅了,眼睛也睜大了。

  「我很瞭解他,」列日涅夫說,「他的缺點我也很清楚。這些缺點之所以格外明顯,是因為他不是個平庸之輩。」

  「羅亭具有天才的性格!」巴西斯托夫附和說。

  「天才麼,他也許是有的,」列日涅夫說,「至於性格……他的全部不幸實際上就在於他根本沒有性格……不過問題不在於此。我想說他身上好的、難得的方面。他有熱情;而這一點,請你們相信我這個懶散的人,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寶貴的品質。我們大家都變得難以容忍的謹慎、冷漠和萎靡,我們都沉睡了,麻木了,誰能喚醒我們,給我們以溫暖,哪怕一分鐘也好,那就得對他說聲謝謝。是時候啦!你還記得吧,薩莎,有一次,我跟你說到他的時候,還責備過他冷漠。當初我說得既對又不對。冷漠存在於他的血液之中——這不是他的過錯——而不在他的頭腦中。他不是那種矯揉造作的演員,像我以前說的那樣,也不是騙子,不是無賴。他要靠別人養活並不是因為他狡猾,而是因為他像個孩子……是的,他確實會在窮困潦倒中死去,難道因此就得對他落井下石嗎?他之所以一事無成,恰恰是因為他沒有性格,缺乏熱血。不過誰有權利說他從來沒有做過,也不能做一件好事呢!誰有權利說他的言論沒有在年輕人的心中播下許多優良的種子呢?對那些年輕人,造物主並沒有像對羅亭那樣拒絕賜予行動的力量和實現願望的才能。是的,我自己首先就有過親身體會……薩莎知道,我年輕時對羅亭是多麼崇拜。記得我還曾經說過,羅亭的話不可能對人們產生影響。不過我當時指的是像我這樣的人,像我現在這樣年紀、有過相當閱歷並且受過挫折的人。他說話只要有一個音走了調,那麼我們總覺得他所有的話都失去了和諧。幸好年輕人的聽覺沒有那麼發達,那麼挑剔。如果年輕人認為自己聽到的那些話的本質是美的,那麼音調准不准對他們又有什麼關係呢!和諧的音調他可以在自己的內心找到。」

  「說得好!說得好!」巴西斯托夫說。「說得太好了!至於羅亭的影響,那我敢向你們發誓,這個人不僅善於使你深受感動,還能推動你前進,而且不讓你停頓,他讓你徹底改變面貌,讓你燃燒!」

  「您聽到了嗎?」列日涅夫轉身對比加索夫說。「您還需要什麼證據嗎?您總是攻擊哲學,一提到哲學您就竭盡諷刺挖苦之能事。我本人對哲學並無太大的興趣,也不在行,不過我們種種重要的弊病並不是哲學造成的!故弄玄虛的哲學理論和夢囈決不會跟俄國人沾邊,他們有足夠的理智。但是決不允許在攻擊哲學的幌子下攻擊任何對真理和覺醒的真誠嚮往。羅亭的不幸在於他不瞭解俄國,這確實是很大的不幸。俄國可以沒有我們中間的任何一位,可是我們中間的任何人都不可以沒有俄國。誰認為沒有俄國也照樣行,那他就會倒黴;誰在行動上真的這樣做了,那他就會倒大黴!所謂世界主義純粹是胡說八道,信奉世界主義的人等於零,甚至比零還糟。離開了民族性,就沒有藝術,沒有真理,沒有生活,什麼也沒有。沒有特徵就不可能有一張理想的臉,只有那種俗不可耐的臉才可以沒有特徵。我要再說一遍,這不是羅亭的過錯,這是他的命運,痛苦而艱難的命運,我們決不能因此而去責備他。倘若我們要探究羅亭這一類人在我國出現的原因,那就離題太遠了。只要羅亭身上有優點,我們就得感謝他。這比不公正地對待他要容易些。而我們對他向來是不公正的。懲罰他,這不是我們的事,也沒有這個必要:他已經嚴厲地懲罰過自己了,甚至遠遠地超出了應得的懲罰……上帝保佑,但願不幸能克服他所有的缺點,只保留他的優點!我為羅亭的優點而乾杯!為自己最美好的歲月中的同志的健康,為青春,為青春的希望、憧憬、輕信和真誠,為二十歲的時候我們的心曾為之激烈跳動、我們在生活中曾經領略過的最美好的一切而乾杯!……我為你,黃金時代,乾杯!我為羅亭的健康乾杯!……」

  大家都跟列日涅夫碰杯。巴西斯托夫激動得差點兒沒把酒杯碰碎,他把酒一飲而盡,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緊緊握住列日涅夫的手。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我真沒有想到您的口才這麼好,」比加索夫說,「簡直跟羅亭先生不相上下。連我也被感動了。」

  「我根本沒有口才,」列日涅夫不無惱怒地說。「要感動您,我想,不那麼容易。不過,別談羅亭了,讓我們談點別的……那個人……他叫什麼來著?……潘達列夫斯基還住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嗎?」他轉身問巴西斯托夫。

  「當然,還住在她那兒!她還設法為他找了個肥缺。」

  列日涅夫冷笑了一下。

  「此人是決不會因貧窮而死的,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晚餐結束了。客人們陸續離去。只剩下夫婦倆的時候,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笑容滿面地望著丈夫的臉。

  「你今天真漂亮,米沙!」她撫摸著丈夫的額頭說。「你的話多麼通情達理,寬宏大量!不過你該意識到,今天你過於袒護羅亭了,就像從前過於責備他一樣……」

  「不打落水狗嘛……當初我是怕你被他搞得暈頭轉向。」

  「不會的,」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天真地說,「我一直覺得他學問太淵博了,我有點怕他,在他面前不知道說什麼好。今天比加索夫嘲弄他也夠狠的,你說是嗎?」

  「比加索夫?」列日涅夫說。「就是因為比加索夫在場,我才這樣激烈地為羅亭辯護。他竟敢說羅亭是個寄生蟲。依我看,他,比加索夫,扮演的角色,比羅亭惡劣一百倍。他擁有獨立的財產,對什麼都橫加嘲弄,可是對有權有勢的人卻溜鬚拍馬!你知道嗎,這個憤世嫉俗、攻擊哲學、詆毀婦女的比加索夫,你知道嗎,他做官的時候貪污受賄,於了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呢!唉!你看就是這麼回事!」

  「是嗎?」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聲說。「這種事怎麼也沒有料到!……我說,米沙,」她停了停,繼續說道。「我想問你……」

  「問什麼?」

  「你看我弟弟跟娜塔裡婭在一起會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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