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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行,行,您說吧。」

  「好的,夫人……」列日涅夫慢慢地坐到沙發上,開始說道,「我承認,我確實不喜歡羅亭。他是個聰明人……」

  「那當然!」

  「他非常聰明,但實際上也很淺薄……」

  「說別人當然容易!」

  「實際上也很淺薄。」列日涅夫重複了一遍。「不過這還不是什麼壞事;我們大家都很淺薄。我甚至於不想指責他骨子裡是個暴君,又非常懶散,一知半解……」

  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驚訝得舉起了雙手。

  「一知半解!羅亭!」她喊道。

  「一知半解。」列日涅夫依然用不屑的口吻重複了一遍。「他喜歡靠別人養活,裝腔作勢,如此等等……這些還算不了什麼。糟糕的是他冷若冰霜。」

  「他的心靈像火焰般熾烈,您居然還說他冷若冰霜!」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斷他。

  「是的,他冷若冰霜,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但是裝得熱情如火。糟糕的是,」列日涅夫繼續說道,「他漸漸活躍起來,他在進行一場危險的賭博,對他當然並無危險,他不下分文賭注,可是別人卻把靈魂都押了上去……」

  「您這是指誰?指什麼?我不明白。」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

  「糟糕的是此人很不老實。他是個聰明人;他應該知道自己那些話沒什麼價值,可是偏要說得一本正經,似乎那些話真的很有價值……毫無疑問,他很有口才,不過這不是俄國式的口才。年輕人說說漂亮話還情有可原,可在他這個年齡再用漂亮的言辭來自我陶醉和自我炫耀卻是可恥的!」

  「我覺得,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聽的人倒並不在乎您是否自我炫耀……」

  「對不起,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不一樣。同樣一句話,從有的人嘴裡說出來可以令我大為感動,可是從另一個人嘴裡說出來,也許說得更漂亮,我卻根本無動於衷,這是什麼道理呢?」

  「因為您聽不進。」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打斷他。

  「是的,我聽不進。」列日涅夫說。「儘管我的耳朵很大。因為羅亭只是說說而已,決不會化為行動。但是他說的那些話足以攪亂並且毀滅一顆年輕的心。」

  「您指的究竟是誰?是誰呀,米哈依洛·米哈雷奇?」

  列日涅夫停了下來。

  「您想知道我指的是誰嗎?就是娜塔裡婭·阿曆克賽耶芙娜。」

  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怔了一下,但馬上又笑了。

  「算了吧。」她說。「您的想法總是那麼古怪!娜塔裡婭還是個孩子,再說即使真有什麼,難道您以為達麗婭·米哈伊洛芙娜……」

  「第一,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是個自私的人,她活著僅僅是為了自己,第二,她對自己教育於女的能力深信不疑,根本想不到要為子女的事情發愁。嗨!怎麼可能呢!只要她一揮手,一瞪眼——一切都會太平無事的,這位太太就是這樣想的。她自以為是保護女神,聰明絕頂的女人,如此等等,實際上無非是個俗不可耐的老太婆。娜塔裡婭不是孩子;請您相信我的話,她比你我想得更多、更深。她那誠實、熱情、滾燙的心靈偏偏遇到了這樣一位裝腔作勢的戲子,賣弄風騷的娘們!不過麼,這也是正常的。」

  「賣弄風騷的娘們!您管他叫賣弄風騷的娘們?」

  「當然是他……您自己倒說說看,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在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裡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他充當家庭的偶像和巫師,參與家庭事務,插手家庭糾紛一一這難道是真正的男子漢行為嗎?」

  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驚訝地看著列日涅夫的臉。

  「我都認不出您來了,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她說。「您的臉通紅,您很激動。我看這中間一定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您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跟女人談正事,談你確信無疑的事;可是她非要編出一套毫不相干而又不值一駁的理由,迫使你非順著她的意思說下去不可,否則她是決不罷休的。」

  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生氣了。

  「好啊,列日涅夫先生!您也開始攻擊女人來了,言辭的尖刻並不亞于比加索夫;那是您的自由,不過儘管您能洞察一切,我還是難以相信,您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能夠看透一切人和一切事。我覺得您錯了。照您說來,羅亭成了塔爾丟夫①式的人物了。」

  ① 法國戲劇家莫裡哀(1622-1673)所作《偽君子》中的主人公。

  「問題是他連塔爾丟夫都不如。塔爾丟夫至少還知道自己要達到什麼目的;而此人儘管很聰明……」

  「他怎麼樣?他究竟怎麼樣?請把話說完,您這個人顛倒是非,太可惡了!」

  列日涅夫站起來。

  「聽我說,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說,「顛倒是非的不是我,而是您。我因為說了羅亭幾句尖銳點的話而惹您生氣了,可是我有權利這樣不留情面地說他!也許我是付出了昂貴的代價才獲得了這樣的權利。我對他十分瞭解。我曾經長期和他生活在一起。您還記得嗎,我曾經答應過,有機會要把我們在莫斯科的那段生活詳詳細細告訴您。看樣子,現在非說不可了。但是,您有耐心聽我說嗎?」

  「您說吧,您說吧!」

  「好,遵命。」

  列日涅夫開始慢慢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有時候又停下來,低著頭沉思片刻。

  「您也許知道,」他開始說道,「也許不知道,我從小就成了孤兒,十六歲以後便不受任何人管束了。我住在莫斯科姑媽那兒,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這人相當淺薄,自負,喜歡出出風頭,說說大話。進了大學以後還像中學生那樣輕率,不久就出了一次洋相。這件事我不準備詳談,因為沒有必要。那時候我造了個謠言相當卑鄙的謠言……後來謠言被戳穿,被揭露,大家都羞辱我……我感到無地自容,像孩子那樣哭了起來。這事發生在一位熟人家裡,又當著許多同學的面,大家都嘲笑我,只有一位同學是例外,不過請注意,在我百般狡辯,死不承認的時候,他比別人更恨我。可是也許他憐憫我,便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到他家裡去了。」

  「那是羅亭嗎?」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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