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屠格涅夫 > 獵人筆記 | 上頁 下頁
21、潘捷列伊·切爾托普哈諾夫與吉洪·伊凡內奇·聶道比斯金


  盛夏裡烈日炎炎的一天,我打完獵乘坐馬車回家。耶爾莫萊坐在我的身旁怏怏地打著瞌睡。兩條獵犬睡在我們的腳邊,像死了一樣隨著馬車不住地顛簸卻一點反應也沒有。車夫不斷地揮動馬鞭,驅趕著馬身上的馬蠅。馬車不停飛奔,車後揚起了白茫茫的灰塵,像輕雲一樣飄散開去。我們的馬車駛進了灌木叢。道路變得難走了,路面坎坷不平,車輪還時常被樹枝纏住。我們都很無可奈何地前行著,在這烈日之下,我的讓人可憐的馬也只能低頭只顧著腳下的道路,仿佛也失去了疾馳的興致。我無法快樂的暢談或是讚賞美景。這樣的天氣讓我的心情跌到了穀底,再也興奮不起來了。耶爾莫萊強打起精神,向四周看了又看。「哎!」他開腔了,「這兒肯定有松雞,咱們就在這兒下車吧。」於是我們下了馬車,走進了繁茂的樹林。我的獵狗發現了一窩松雞。我立刻開了一槍準備再裝彈藥,突然身後傳來了很響亮的「唰唰」聲。只見一個騎馬的人用手撥著樹枝,向我直奔而來。

  「尊敬的先生,」他神情傲慢地責備我,「是誰給了你權利在這兒隨意打獵的呢?」這個陌生的人雖然說話斷斷續續的,但是語速卻很快,鼻音很重。我掃了他一眼。我平生還從未看見過這樣的人。我最親愛的讀者,讓我給你們描繪一下這個人吧!他個子矮矮的,滿頭頭髮淡黃色的,一個大獅子鼻紅紅的,留著很長的火紅色鬍子,頭上還戴著一頂大紅色尖頂波斯帽,帽子一直戴到眉毛上,把整個前額都蓋住了。他的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黃色短上衣,胸前掛著一個黑色波斯絨彈藥袋,全身的衣邊上都鑲著褪了色的銀絛帶。他肩上背著一個號角,腰帶上挎著一柄短劍,騎的是一匹瘦骨嶙峋,兩個鼻孔向外翻著,還一個勁兒地踢著蹄蹦跳著的棗紅馬。兩條波紮爾亞獵狗拐著瘦得讓人可憐的彎腿也在馬旁邊一直繞著圈子打轉轉。這個陌生人的臉、目光、聲音及全身的每一個動作都表現出從未看見過的傲慢勁兒,十分讓人討厭。他那一雙淡藍色的眼睛晦暗無神,像酒鬼一樣滴溜溜地亂轉。他斜著眼睛看人,神氣十足地仰著臉鼓著兩個腮幫子,鼻子還「嗤嗤」地發出響聲。他全身直打顫,竭力想顯示自己的高貴與神氣。那副令人可大笑的樣子活像一隻吐綬雞。

  他又重複了一次剛才說過的問話。 「請原諒,我不明白這兒是禁獵區。」我立刻答道道。

  「尊敬的先生,」他接著又說道,「您這但是在我的領地上呀。」

  「實在對不起,我立刻就走。」我轉身就要離開。

  「請問,」他又問道,「您是貴族嗎?」

  我報了名字和姓氏。

  「啊,原來如此!請多見諒!那就請隨意打獵吧。本人叫潘捷列伊·切爾托普哈諾夫,也是一個貴族,很高興能為您這樣的貴族效勞。」

  他俯下身子大吼一聲,並兇狠地在馬脖子上抽了一馬鞭。那匹馬痛苦地搖了一下頭,立刻揚起前蹄朝一旁沖去,踩住了一隻狗的爪子。那條狗疼得嚎叫起來。切爾托普哈諾夫嘴裡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發起火來,同時像閃電一樣快地揮起拳頭在馬的兩耳之間兇狠地打了一下,他飛身跳下馬來,認真地察看了一下被踩傷的狗的傷勢,並且在傷口上抹了抹他的唾沫,然後朝狗肚子上猛踢了一腳,制止它的嚎叫。隨後他抓住馬鬃,一隻腳剛伸進馬鐙,那匹瘦馬便昂首嘶鳴,揚起尾巴側著身子「嗖」地向灌木叢奔去。他的另一隻腳跟著馬蹦彈了幾下,最終飛身坐到馬鞍子上。他發瘋似的揮舞著馬鞭,吹著號角急馳而去。

  切爾托普哈諾夫的突然出現使我驚愕,尚未等我回過神來,另一個有四十來歲,長得胖乎乎的,騎的是一匹黑馬的人從灌木叢中走了過來。他走到我的面前勒住了馬,然後摘下綠色的皮帽子,用尖銳但又柔和的聲調問我是否看到一個騎棗紅馬的人。我立刻說我看到過。

  「那位尊敬的先生往哪個方向去了?」他用同樣的聲調問道,而且沒有把帽子戴上。

  「去那邊了。」我指了指方向。

  「多謝,打擾您了。」他把嘴「吧嗒」了一下,兩條腿輕輕地夾了夾馬肚子,朝著我指的方向,馬兒踩著碎步「嘚嘚」地走了過去。我目送他直到他那頂多角的帽子消失在濃密的樹枝叢中。這個胖乎乎的人和方才那個陌生人在外表上完全不一樣。他有一張胖乎乎的臉,人長得滾圓滾圓的,活像一個大肉球。他表現得靦腆、溫順、和善。他的鼻子又胖又圓,但上面卻佈滿了青筋,這表明他肯定是個愛尋花問柳之輩。他前面的頭髮都已掉光了,後腦勺上翹著稀疏可數的淡褐色卷頭髮。他那一雙目睛小得讓人可憐,如同是用蘆葦新鮮葉子拉出來的一樣。他一直眨巴著小眼睛,倒是顯得很親切。他那兩片紅潤潤的嘴唇微微抿著,顯得很和善。他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長禮服,硬領和銅紐扣卻很齊全,而且十分潔淨。下身穿著一條呢褲,褲子吊得很高,一雙鑲黃邊的長統靴上面則露出他那滾圓的小腿肚子。

  「這個人是誰呀?」我問耶爾莫萊。 「他呐,是切爾托普哈諾夫家裡的一個食客,叫吉洪·伊凡內奇·聶道比斯金。」

  「這麼說,他肯定是很窮了?」我說。

  「可以這麼說吧!他沒有什麼錢,但切爾托普哈諾夫也同樣是身無分文啊。」

  「那為什麼他還要寄住在他家裡呢?」我迷惑不解地問。

  「呵,您不明白,他們倆好得很!不論在哪兒,他們兩個人總是寸步不離!真是穿一條褲子都嫌肥呀!」

  說著說著我們已走出了灌木叢。突然聽到旁邊傳來了兩條獵狗的狂叫聲。這時我們看到一隻肥大的雪兔連蹦帶跳地進了一塊長得相當高的燕麥田裡,幾條芒恰亞獵犬和波爾紮亞獵犬從灌木叢中躥了出來緊緊跟隨其後。切爾托普哈諾夫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跟在狗的後面也沖了出來。他並沒吆喝,也沒讓狗去追。他張大嘴巴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他兩隻眼睛瞪得圓溜圓溜的騎在馬上,他再次發瘋似的揮舞著馬鞭,抽打著那匹讓人可憐的棗紅馬,急急追趕了過去。幾條獵犬眼看就要追趕上那只雪兔,雪兔卻十分狡猾,把身子一蹲,來了個急轉彎,如同箭一樣從耶爾莫萊身邊跑了過去,然後一下子鑽進了灌木叢裡。幾條獵狗同時追趕上來,卻撲了個空。「快——追!快,快——追!」獵人急得慌張地喊著,口齒已經變得不清晰了,「老兄,快,快幫幫忙!」聽到求助,耶爾莫萊開了一槍,中彈的雪兔在平坦的枯草地上打了幾個滾,向上猛地蹦了一下就栽倒在地,被一條追趕上去的獵犬死死地咬住。讓人可憐的雪兔發出淒慘的哀號,其餘的幾條獵犬紛紛地圍攏過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