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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格羅縣的哈姆萊特(8)


  「哎,那麼請您判斷一下吧。如果我是一個奇特的人,或許只需聳一聳肩膀歎兩口氣, 就會像什麼也沒發生過的一樣,照樣過平靜的生活。但事實上,我卻不能。我不是一個奇特的人,所以我就想到了懸樑自殺。我的妻子已經深深地沉迷在老處女的那種習氣之中了——她就喜愛貝多芬,還好夜遊,而且十分喜愛養木樨草。她還常常和朋友通信,搞紀念冊等等,以至於無法改變原來的生活方式,所以也就無法適應其他生活方式,特別是不適於做家庭主婦。但是,一個已經出嫁的女人整天都沉陷于無名的不耐煩與惆悵之中,一到晚上就開始唱『你在淩晨時刻不要喚醒她』,這不是太荒唐太可笑了嗎?」他停了一會又接著說,「請看,我們就這樣一起安享了三年和樂美滿的生活。到了第四年,索菲婭因為難產而丟掉了生命。說來也很怪異,我仿佛早就預料到她不可能為我生一個女兒或者兒子,她不會賞給人世一個新的公民。直到現在,我還能明白地記得為她舉行葬禮時的情景。那是一個春天。我們教區的禮拜堂並不大,而且已經破舊不堪了。懸掛聖像的牆壁也已經發黑了,其他幾面牆也光禿禿的,沒有任何裝飾物。石灰已經斑駁雜亂,有些地方磚都露出來了。每一個唱詩班的席位上都供奉著一幅古老的大聖像。棺木抬進來之後就被擺放在聖幛正門前的中央,罩上褪了色的蓋棺布,周圍再擺上三個蠟燭台。儀式開始了。一個老邁的教堂執事在讀經台前悲傷地誦讀經文,他的腦袋後面拖著一個小髮辮,綠色的腰帶系得非常的低。神父也是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但他顯得慈眉善目,雖然有些老眼昏花了。他身上穿著一件有黃色花紋的紫色法衣,兼當祭司和助祭。在一扇扇敞開著的窗戶外面,縱橫交錯的白樺樹枝吐出了嫩芽,在風中發出『簌簌」的響聲。院子裡飄來陣陣青草的氣息,沁人心脾。蠟燭紅色的火焰在明媚的春光中顯得既蒼白又黯淡,麻雀「喳喳』的叫聲在禮拜堂裡迴響著。屋頂上常常飛下來一隻燕子,發出嘰嘰啾啾的叫喚。在金色粉塵般的陽光裡,幾個淺褐色頭髮的農民在向死者鞠躬致哀,他們的頭一起一伏如同海浪,熱誠地祈禱著。香爐孔洞裡吐出的縷縷淺藍色的煙在空中繚繞。我看了看妻子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她真的死了!死了,死神真的來了!就是死也沒有醫好她的創傷,沒有使她得到徹底的解脫。她的面部仍舊是那樣一副痛苦悲哀、膽怯懦弱的表情,她即使躺進了棺木也依然很不輕鬆、很不開心。我心如刀絞!她是一個多麼溫柔善良的人啊!但是為了讓她能夠得到解脫,死或許是最好的方式!」

  他激動得滿臉通紅的,熱淚盈眶。

  「最終,」他又接著說,「我從妻子死亡的悲哀和頹喪中解脫了出來。我想振作起來幹一番事業。我在省裡謀了一份公職。但在公職機關的大辦公室裡,我的頭卻開始劇烈地疼痛,視力也越來越不好。這時剛好發生其他事情,我便乘機辭去了公職。我籌措不到錢,所以我原打算去莫斯科便沒有去,而且——方才我已經跟您講過,我過慣了與世無爭的平靜生活。 這種生活追求可以說是心血來潮,也可以說不是心血來潮。從精神方面來說,我早就想過與世無爭的平靜生活了,儘管我仍然不肯俯就。我以為我的感情是淳樸的,這是鄉村生活的經歷和那些不幸的往事所造成的結果。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早就看出來,幾乎我所有的鄉鄰,不論男女老少,最初都很敬仰我的學識,羡慕我出國留學、敬佩我的教養和舉止還有其它一些優越條件。直到現在呢?他們不僅對這些習以為常,而且居然對我怠慢和輕視起來。他們對我的談論已經不感興趣了,跟我說話也不再那麼客氣了,不再用恭敬的言語了。啊,我還忘記告訴您了,剛結婚的時候,因為寂寞無聊,我曾經嘗試從事寫作,我還給雜誌社寄去過一篇文章。要是我沒記錯的話,當時我寫的是一部中篇小說。但是過了不久,我收到了編輯的退稿信,其中有一段話是這樣寫的:『毫無疑問可以看出閣下是很有學識的,但是缺少寫作的才華,而從事文學創作最需要的正是才華。」不僅如此,我還聽人家說,有一個迷失了方向的莫斯科人,是一個很善良的青年人,他在省長家的晚會上無意中議論起了我,說我江郎才盡,毫無用處。但是我仍然半夢半醒地混著,不願給自己一個「大耳光」以便讓自己清醒一些。最終有那麼一天早晨,我才真正清醒過來。是這麼回事兒:縣警察局長來到我家提醒我我的領地上有一座橋塌了。然而當時我完全沒有經濟能力對這座橋進行修復或重建。這個社會秩序的維護者和監督者倒是很寬宏大量,他一面就著一道鱘魚幹喝著白酒,一面以長輩的口氣責怪我太散漫,然而又體諒我的處境,勸我只要吩咐農戶們在上面堆些糞土也就能敷衍過去了。只要這麼做就算沒有這回事了。說完此事,他就無憂無慮地吸起煙葉,還和我聊起即將舉行的選舉之事。當時有一個姓奧爾巴薩諾夫的人打算競爭這個省首席貴族的榮譽稱號,正在積極活動著。這個人不僅是個信口開河的大騙子,而且還是一個貪污分子。他也並不特別富有,更談不上有什麼崇高的威望。我這個人心直口快,便對他發表了一通議論,甚至說得很毫不客氣。說老實話,我很看不起奧爾巴薩諾夫尊敬的先生。警察局長聽完了我這番議論,看了看我,又親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和氣地對我說:「哎呀,瓦希利·瓦希利耶維奇,這樣的人物可不是您我應該議論的呀!我們哪有這個資格呀?還是安分守己少發些議論為好,我們都應該有自知之明啊。」「得了吧,」我憤怒地反駁說,「我和奧爾巴薩諾夫有什麼不好別呀?」聽到這裡警察局長把煙斗從嘴裡拿開,睜大了眼睛,然後突然大大笑起來:「哎,您這個人可太有趣了!」最後他大笑得眼淚直流說道,「你這個人說話真逗!哎呀!你真會開玩大笑!』他離開之前一直在嘲大笑諷刺著我,還常常地用胳膊肘捅捅我,說起話來也很隨便,毫無敬重之意。最後,他最終走了。我不好一點就跟他發火了。我心裡很不是滋味,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轉了好幾圈,最後站在了鏡子前,很長時間地凝視著自己那張因發窘而狼狽不堪 的臉,緩緩地伸出舌頭,苦大笑著搖了搖頭。這時我眼球上的白翳脫落了,蒙著眼睛的迷霧消散了,我更明白地看到——而且比看鏡子還要明白地看到,我是一個多麼空虛無聊、渺小無用的人,一個絲毫也不奇特之人!」說話的人又沉默了一小會,象在思索什麼。

  他十分頹喪地接著說道:「伏爾泰在一齣悲劇裡寫道;有一個貴族因為墮落到不幸的極限而感到歡欣。我老實跟您說,雖然我的命運沒有遭遇太大的不幸,我也有這樣的感受。我在絕望時也產生過麻醉的狂喜。我曾經整個早晨都有氣無力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詛咒著自己的生命,這時我居然感到非常甜蜜。我還不能一下子就安于與世無爭的平靜生活。況且請您想想看,我因為窮困被迫呆在我本來就痛恨的那荒蕪僻遠的沒有產業、公職、文學的鄉村,啊,——所有一切我都失去了。我竭力回避和地主們交往,讀書也覺得厭膩了。那些搖晃著卷頭髮的又肥又胖的整天多愁善感地談論『人生』這個字眼的太太小姐們,早已令我不感興趣。這些肥婆胖妞們就再不理我了,因為我不再口若懸河了。我不習慣過離群索居寂寞冷清的生活。您猜一猜怎麼樣?我就常常到鄰居家裡去走訪。我像是沉溺到自輕自賤的地步了,常常有意去招惹各種各樣的各樣的屈辱和鄙視。可我得到的是什麼呢?參加宴會時,或與某些人同桌進餐時,僕人常常在斟酒上菜的時候把我晾在一邊。或者他們乾脆有意漏掉我。人們對我既冷淡又傲慢,到後來乾脆就不理我了。甚至和他們閒聊時,我都不能說話。於是我就有意地躲在角落裡,對某一個我在莫斯科時,讓這種人舔一舔我皮鞋上的灰塵,讓他摸一摸我的大衣邊兒他都會欣喜若狂的狂妄而又愚蠢的牛皮大王低三下四地吹捧。我甚至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這些,只能沉淪在諷刺譏大笑帶來的苦澀裡。唉,見鬼去吧!在孤獨淒涼的境遇中,還談什麼諷刺呢?我就這樣一混混了好幾年,時至今日還這樣混著。」他悲觀無可奈何地說著,語氣裡滿是消沉。

  「這可有點兒太不像話了!」隔壁房間裡的康塔格留欣尊敬的先生帶著朦朧的睡意惱怒地說道,「是哪個蠢貨在大半夜還絮叨個沒完沒了?」

  我同房間的人立刻「哧溜」一下鑽進了被窩,戰戰兢兢地伸出頭來望著,並且在嘴邊豎起一個指頭來警告我不要說話了。

  「噓——噓——」他低聲地提醒我。接著,他向傳來康塔格留欣聲音的方向,畢恭畢敬地賠禮道歉:「明白了,明白了,真是對不起!」繼而他又低聲地說:「應該讓他歇息了,他需要歇息,我們應該讓他好好歇息一下。至少我們讓他明天吃起東西來胃口還是那麼好,我們沒有理由打擾他。況且,我要說的似乎都說完了,您肯定也想歇息了,祝您晚安。」

  他說完立刻轉過臉去,把頭埋在枕頭裡。 「請您告訴我,」我說,「您貴姓?」

  他立刻抬起頭來,快速地說:「不,看在上帝的份上!請不要問我姓什麼,也無須向別人去打聽。讓我成為您的記憶中一個永遠不明白姓氏的倒黴蛋兒吧。」

  「您只要明白我名字叫瓦希利·瓦希利耶維奇就好了。而且,我不是一個奇特的人,也就不配有一個奇特的姓氏。但是如果您肯定要給我一個什麼稱呼的話,那您就把我叫做——就把我叫做希格羅縣的哈姆萊特吧。不管在哪個縣,這樣的哈姆萊特都許多。但是除了我,您可能還沒有碰見過別的哈姆萊特。為此,只好請您原諒了。」說完他再次鑽進羽絨被窩裡。

  翌日清晨,僕人把我喚醒的時候,已不見他的人影了。

  184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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