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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格羅縣的哈姆萊特(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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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嘛要打賭呀?」我納悶了,這個同屋人開始有點意思了。 「哎,為什麼?就為您當我是個傻瓜。」他很肯定地說。 「哪有這種事兒?」我吃驚地辯駁道。 「您把我當鄉巴佬了,把我當大老粗了。您就實話實說吧,別隱瞞了。」他有些憤慨又有些得意。 「我很有幸結識您,」我答道,「為什麼您就能夠斷定我……」 「為什麼?僅是憑您說話的語調我就能斷定。您如此漫不經心地應付我,難道不是因為您覺得我是傻瓜嗎?但是,我完全不是您所認為的那種人。」他打斷了我的話道。 「請聽我說……」我想解釋。 「不,還是請您聽我說吧。首先,我法語講得不見得會比您差,德語甚至比您講得還要好些;其次,我在國外呆過三年,單單是在柏林我就住了八個月之久。我研究過黑格爾,還有,我我最親愛的尊敬的先生,歌德的作品我可以說是倒背如流。不僅如此,在德國時我還一直愛戀著一位德國教授的女兒,雖然回國以後我娶了一位人品引人注目的小姐。雖然她患了肺病,頭髮也掉光了。換句話說,我和您是一類人物。所以我並不是您所認為的那種鄉巴佬。但是我也常常猶豫不決,我這個人一點也不坦率。」 我抬起頭,更加認真地端詳著眼前這個怪人。在寢室黯淡的燈光下,我勉勉強強能看明白他的相貌。 「哦,您現在這樣的眼神看我,」他擺弄了一下自己的睡帽接著說,「您可能在問自己,『我今天怎麼沒注意到他呢』,對吧?我來解釋吧——因為我從來都不高聲說話。我總是躲在別人的身後,或是站在門背後,不發一句話出來。僕役領班端著盤子從我身邊經過時,事先就把胳膊抬得和我的胸脯一樣高。這是為什麼呢?有兩個原因:第一,我窮;第二,我很馴服,與世無爭。請您老實答道我,您的確沒有注意到我對吧?」 「很抱歉,我的確沒有注意到。」我有些難為情。 「對啦,對啦,」他打斷我的話說道,「我就知道是這樣的。」 他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兩隻胳膊相交著抱在胸前,他那睡帽投在牆上,很長的影子打了個彎兒一直伸到天花板上。 「請您坦白地對我說。」突然他斜視了我一眼說道,「您肯定覺得我是一個古怪的人,一個比較特殊的人,是吧?可能比這更糟——可能您以為我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對吧?」 「可我根本就不認識您呀。」我辯解。 他低下頭靜默了一小會兒。 「為什麼我跟您,一個我素不認識的人,如此冒昧地說起這些來呢?天明白,只有天明白!」他歎了一口氣,「並不是因為我們心靈相通!你我都是正派的人,都是利己主義者,我們毫不相干,難道不是嗎?但是我們兩個人都睡不著。為什麼不可以聊一聊呢?我現在很有興頭談談天,這在我來說也是極其難得的。您可能也看出來了吧,我這個人膽子很小。膽小倒不是因為我是外省人,或者是個沒有一官半職的人,也不因為我是一個貧窮的人,而是因為我是一個極有自尊心的人。有的時候,在一些我不確定的情況下,我的膽怯會徹底消失。比如現在讓我就是同喇嘛面對面坐在一起,我也會毫不膽怯地向他要點鼻煙聞聞。啊,可能您困乏想歇息了吧?」 「不,正好相反,恨精神」我趕緊答道,「我很高興能和您聊一聊。」 「您是在說我能給您帶來快樂嗎?太好了!好,那就讓我給您講吧。這裡的人都覺得我是個怪人,有些人在談論別人時偶爾提到我就是這樣叫我的。他們沒有一個人來關心我。他們只是想刺激我、嘲笑我、侮辱我。唉,我的天哪!他們怎麼會明白真實情況呢?我之所以遭到滅頂之災正是因為我一點兒也不古怪,除了有時我會顯得有一點兒魯莽和冒失,正如我現在和您聊天一樣。只是這種魯莽是最不值錢的,是一種廉價而且最低級的怪癖。」 「善於體諒人啊!」他突然喊了起來,「我認為一般來說,只有異人在世界上才能過得好!也只有他們才有權利活在世上。」他又用法語說:「有人說我的杯子不大,但是我用的杯子是我自己的。您看,」他低聲又得意地插了一句,「我的法語說得多棒!即使你的腦袋很大能裝得下許多東西,即使你學識淵博,並且能與時俱進,但是如果你沒有一點兒自己的獨特的東西的話,就等於一無所有!你只是人世間一個多餘的堆放普通貨色的倉庫!可誰能在倉庫中獲得令人快樂的東西呢?沒有!就算你很愚蠢,也要有自己的特色,這一點至關重要!您可能認為我對這種特色要求得很高,完全不是這樣!奇特的人多得很,不管您往哪看,到處都是奇特的人,任何一個人都是奇特的人,但是其中就是沒有我!」他有些激動。 「其實,」他沉默了一會又接著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曾雄心壯志啊!我在出國之前和回國初期,也曾有著遠大的抱負!當時我是多麼清高啊!在國外我儘量使自己機靈聰慧,一直踏實刻苦獨立地鑽研課題,做得很好。我們這些人就應該如此!不是嗎?我們一直刻苦鑽研,可到最後我們卻啥也沒有搞通!」 「奇特的人!奇特的人!」他帶著責備的口氣搖著頭說,好象受到了極大的委屈一樣。「大家都說我是個奇特的人,可事實上,人人都比我奇特。可能我生來就是為了去模仿別人。的確如此!我活著也仿佛是為了模仿,我研讀過各種作家。我活得好累,好累呀!我也曾求學,也曾愛戀過女人,最後還結了婚,但這一切都不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我只是履行一種義務,或者說是在接受一種教訓——但誰能分辨得清呢!」 他伸手把睡帽摘了下來,丟到了床上。 「您想不想聽聽我的生活經歷呢?」他用忽高忽低的語調問我,「或者我生活中一些值得一提的事情呢?」 「好啊,那就請您講一講吧。」我答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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